古典劇曲鑒賞辭典·明代劇曲·明代傳奇·孫柚《琴心記·吟寄白頭》原文與翻譯、賞析
【五更轉】(貼、丑)我眉頭蹙,心內怏,回思各斷腸。你怪我們壞事,卻不知他如今紅被重翻浪。(旦)呀,你言及至此,豈長卿有甚惡意來?
(貼) 若欲追問緣由,教我淚珠先放。(旦扯貼介)孤紅,必有緣故,你就說與我知道。(貼)孤紅不曉得,還問青囊。(旦)青囊,你過來,我問你。(丑)小人也不曉得,只聽見人說,在京師,仍貴顯,多佳況。(旦)有何佳況?(貼扯丑云)不要說。(旦) 咄,怎生不要他說?(貼背云)小姐,人情淺薄難逆量。(旦)難逆量呵,莫是薄情的變著心了?(丑)好羞人也,又做出當初,弄琴模樣。(旦哭介)天呵,有這等事。(跌倒介) (貼)小姐蘇醒。
(旦) 天呵,妾意憐青鬢,君心棄白頭。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書中有何言語,我只以白頭自嘆,與之告絕罷了。孤紅,取筆硯來。
(貼)小姐,筆硯在此,須盡情寫下。(旦哭介)
【前腔】我皚如山雪深,皎如云月亮,可奈你山云竟渺茫。空孤雪月難親傍,又似斗酒城中,相逢歡賞。今日斗酒歡,祖席間,西溝上。明朝水忽東流往,渺渺雙溝,咫尺東西波漲。(貼)小姐,你著意打動他。
【前腔】 (旦)又似東郭樵,西郭響,共丁丁木兩廂。隔空山聲似相推讓。猛被執柯人,斷聲柯上。天,嫁休啼,娶休想,凄凄悵。安得一心人,相從白首終無恙。男兒欲相知,何用錢刀為。正是魚尾離簁,裊裊風竿孤賞。孤紅,書已寫就,我有金釧一只,與你當作盤費。路上小心,定要討個實信回來。(貼、丑)這個不消分付,就此拜別前去。
【前腔】卸袈裟,出道場,前途苦去路長。身隨征雁橫孤嶂,相公,你錦水空流東北,鴛鴦虛蕩。教小姐呵,女蘿枝,空自強,誰親傍。罷罷,小姐你前生受業今遭障。既出家在此,還要消遣空門,暫作維摩行相。(貼)師父出來,有話煩你。(尼上)
(旦行介)
【祝英臺】 叩慈悲,來方丈,都為負心郎。他步入秦樓,撇下陽臺,偏把舊時人曠。凄惶,冤家拚卻難丟,欲待忘他又想。(合)甚日也,保佑夫妻隨唱。(尼)夫人休怏,拜如來,稱大寶,業果自然忘。你身在青山,目斷瑤京,空把遠愁添上。不如今夜里呵,繩床,松濤幾陣窗前,帶卻茶爐聲響。(合)我和你,共坐一燈煙幌。
《琴心記》事本《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及他種史書載記,演述漢代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傳奇故事。蜀郡成都司馬相如懷才不遇,應故人臨邛縣令王吉之邀往彼地游訪,偶遇臨邛巨富卓王孫之女卓文君,彼此傾慕。相如以綠綺琴彈奏《鳳求凰》 曲,挑動文君,二人夤夜私奔,雙雙逃回成都。相如家貧,無以為生,被迫重回臨邛,開設酒肆。卓王孫從親朋之勸,撥給二人資財,不料歸成都途中又為強盜所劫。時漢武帝深喜相如辭賦,狗監楊得意特加薦揚,武帝遂征召相如入朝,又命他持節出使巴蜀,檄諭父老,招撫西南夷。武功將唐蒙嫉相如之功,派人到卓家謊稱相如已受宮刑,又差人入京,散布相如在西夷壞事的謠言。結果文君被逼出逃,棲身寺廟。相如被拘囚三年,冤獄始得平反,出獄后居住茂陵。文君誤信傳言,以為相如變心,乃作 《白頭吟》 以示決絕之意。后誤會冰釋,夫婦重歸于好。這里所選的幾支曲細致描繪了卓文君聽聞相如變心的謠言后感情上的起伏變化,將一個既忠于愛情又具有獨立意識的女性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可感可觸。
【五更轉】 一曲主要敘寫卓文君在聞知司馬相如移情別戀消息時氣怒交攻的情態。書童青囊和侍婢孤紅誤信了司馬相如茂陵納寵的流言,聚在一起商量如何將此事告知卓文君。他們的憂傷神情引起了文君的懷疑,當即追根究底探問真情。面對尚不知情的文君,青囊與孤紅盡管 “眉頭蹙,心內怏”,幾乎要 “淚珠先放”,但生怕文君承受不起,還是不敢將相如變心的消息直言相告,只是以相如 “在京師,仍貴顯,多佳況” 之類的言語敷衍搪塞。禁不住文君一再苦苦逼問,青囊終于道出了相如 “又做出當初,弄琴模樣” 的近況,說他如當年以琴曲 《鳳求凰》 打動文君一般,又去向別的女子傳情示愛了。文君乍聽此言,如遇晴天霹靂,頓然暈厥。曲辭中 “紅被重翻浪” 句是借宋代李清照 《鳳凰臺上憶吹簫》 詞中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 的名句來描寫想象中司馬相如與新寵床幃歡洽的景象,“貴顯” 即富貴顯達之意,“多佳況” 意謂境況很好,“逆量” 義同預料。此曲由 “我眉頭蹙,心內怏,回思各斷腸”開始,以孤紅 “若欲追問緣由,教我淚珠先放” 的悲傷情緒與 “人情淺薄難逆量”的沉重感慨作鋪墊,逐步逼近真相,從而引出文君的激烈反應。
受到巨大情感刺激的卓文君悲到極處,轉而意識到一己的獨立價值,遂含淚寫成千古名篇《白頭吟》,與司馬相如 “告絕”,以堅強的姿態維護了女性的高貴和尊嚴。重復使用 【五更轉】 曲牌的兩支 【前腔】,以曲的形式將《白頭吟》 加以改寫和重組,藉此反映文君復雜的思想感情。“我皚如山雪深,皎如云月亮,可奈你山云竟渺茫。空孤雪月難親傍” 幾句脫化自 《白頭吟》 原詩的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以皚皚白雪和皎潔明月來比擬文君的高潔,而以飄渺山云來喻指司馬相如的輕浮,設喻準確,對比鮮明。“又似斗酒城中,相逢歡賞。今日斗酒歡,祖席間,西溝上。明朝水忽東流往,渺渺雙溝,咫尺東西波漲” 等句則由 《白頭吟》 的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演化而來,意思是說今日城中相遇,情好無限,攜酒到溝水邊為遠行人餞行。明朝人已去遠,水也漲起浪潮,滔滔東流,一切均不復如往日情狀,世間所有的變化都是這樣難以阻擋的。句中 “祖席” 意為餞別的宴席,“渺渺” 是形容水流的悠遠。這幾句將水的流逝同人的分離相類比,寓示了情如逝波、一去再難挽回這一悲劇性的人生命題。“又似東郭樵,西郭響,共丁丁木兩廂。隔空山聲似相推讓,猛被執柯人,斷聲柯上” 幾句暗用《詩經·小雅·伐木》 中 “伐木丁丁,……求其友聲” 的句意,以一個綿延的比喻敘寫了兩情由彼此愛悅到互相背離的過程。其中 “東郭”、“西郭” 意為東郊、西郊,“丁丁” 是模擬伐木聲的象聲詞,“柯” 原意為斧柄,“執柯人” 則指手拿斧頭的采樵者。文君以這幾句來喻指自己與相如的情事,意思是說兩情融洽時,猶如樵夫在東邊伐木而聲響傳于西邊那般,確有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之感; 但誰能料到結局卻如采樵者停止砍伐一樣,再也沒有了兩廂共鳴的可能。一說“東郭樵,西郭響” 兩句為互文,意指東、西兩郭同時采樵,同時發出丁丁之聲,“斷聲柯上” 則是說斧柄折斷,再不能繼續采樵,亦可與上下文意相合。以下 “嫁休啼,娶休想,凄凄悵。安得一心人,相從白首終無恙。男兒欲相知,何用錢刀為。正是魚尾離簁,裊裊風竿孤賞” 諸句出自 《白頭吟》 的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錢刀” 為古代制成刀狀的錢幣; “裊裊” 系指竹竿細長的形狀; “離簁” 同 “簁簁”,用以形容魚躍的樣子。這幾句是說,男女嫁娶事屬尋常,原本就用不著哭哭啼啼的。可是何處又能找到一個專情專意的人,白頭到老永不分離呢。男子漢所應看重的是意氣相投的知音,要那些功名富貴又有什么用呵。現在伴侶離去,就如魚兒脫鉤,得以自在遠游,而我卻還似孤零零的漁竿那樣,獨自在風中佇候。這兩曲通過對 《白頭吟》 的鋪衍闡發,描摹了文君富于層次的內心世界。作為一個具備獨立意志的女性,她既有溫婉多情的一面,又有執著堅定的一面。盡管她熱切期盼著能有個 “相從白首終無恙” 的 “一心人”,卻并未在愛情理想暫時破滅的情況下一蹶不振,反而抑制住痛苦和失落的情緒,轉以 “嫁休啼,娶休想” 的樂觀信念來自勵,又以“男兒欲相知,何用錢刀為” 的昂奮言論表明自己對理想男兒的期許,借以指斥相如因汲汲于功名而冷落知心愛侶的行為。
緊接著的一曲 【前腔】 通過側面渲染的方式,借助青囊和孤紅的眼光來觀照文君的不幸遭遇。曲辭中 “道場” 系指寺廟; “孤嶂” 為孤峻的高峰; “錦水” 即流經成都平原的錦江; “女蘿枝,空自強,誰親傍” 幾句暗用 《詩經·小雅·頍弁》中 “蔦與女蘿,施于松柏” 的詩意,借松蘿附生在松樹上的現象來比喻柔弱的女性不得不依附于男子; “業” 和 “障” 均為佛教習語,分別指孽債和煩惱; “維摩”是佛經中提到的大乘居士維摩詰的省稱,“暫作維摩行相” 意謂暫且做個佛門居士的樣子。青囊和孤紅奉文君之命,攜帶寫就《白頭吟》 的書箋去找司馬相如探問情由,“討個實信”。他們卸卻佛門裝束,準備離開寄居的寺廟,遙望山重水復的漫漫長途,心緒一陣惆悵。要去尋覓的 “相公” 司馬相如此時在他們眼中就如向東北方奔湍的錦江一般,顯得那樣陌生,那樣不可親近。他拋下了為他吃辛受苦的紅顏知己卓文君,現在這個無家可歸的弱女子又能去依靠誰呢。面對突然而至的變故,青囊和孤紅兩人無以解釋,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受傷的卓文君,只能勸她說,現在遭此不幸,大概是前生作孽的報應,目下既已在寺中,就暫且安心作個居士,好好修行吧。曲中 “女蘿枝,空自強,誰親傍” 數語回應上文情節,對文君的個性心理作出了全面概括。勇于超越世俗偏見的卓文君具有強烈的自主自尊和 “自強” 意識,從不放棄自己的獨立人格; 而作為一個孤立無援的女性,她的內心深處又渴盼著能有一位可以依靠的忠貞愛侶。當這種希望落空的時候,她雖一如既往地強自支持,但就像 “空自強” 的 “女蘿枝” 那樣,明顯地有些力不從心。
隨后的 【祝英臺】 一曲便重點表現了文君這傷感悲凄的另一面。曲中 “方丈”原為寺院住持所居處的房間,這里是指佛像前的方丈之地; “秦樓” 是歡場的代稱;“陽臺” 典出宋玉《高唐賦》,這里用來指相如與文君兩情相悅的溫柔鄉; “曠” 有廢置、冷落之意; “大寶” 系指佛法而言; “業果” 為佛家用語,意指惡業或善業所造成的苦樂果報; “瑤京” 義同京城; “繩床” 系一種用繩穿織而成的輕便坐具;“煙幌” 則是設置在神像前的帳幕。卓文君雖以 “嫁休啼,娶休想” 之語表明了自己對情感挫折的堅忍態度,但心底終是丟不掉 “步入秦樓,撇下陽臺” 的 “負心郎”。青囊與孤紅去后,她隨尼姑通性往佛前祈禱,結果不但未能借助澄明安詳的佛法消除心中煩惱,反而益增凄惶之感。此時的文君想的是本欲忘卻的 “冤家” 司馬相如,禱告的是“甚日也,保佑夫妻隨唱”,心心念念只盼夫妻破鏡重圓。作為旁觀者的通性看穿了文君這種 “身在青山,目斷瑤京” 的心理,勸她修持佛法,在佛殿的青燈帳幕之前、松濤茶爐聲中,打坐繩床,懺悔宿業,破除種種煩憂。前文借青囊和孤紅的傷感襯映文君的堅毅,這里則以出家人的超脫陪襯文君的深情,上下文彼此呼應互補,從而真實地描繪出一個勇毅堅強與善良柔弱兼具的完整女性形象。
明人何良俊 《曲論》 以為: “大抵情辭易工。蓋人生于情,所謂 ‘愚夫愚婦可以與知者’。……是以作者既易工,聞者亦易動聽。” 以上數曲通過鋪墊、穿插、映襯、比照等諸種手法,正寫反寫,大寫特寫,將一個 “情” 字寫深、寫透、寫足,筆力曲折,辭句亦清新可誦,取以印證“情辭易工” 之說,似頗相合。另有一點必須指出的是,曲中涉及寺廟及出家人情況,且使用了部分佛門語匯,征諸史實,凡此種種在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生活的西漢時代均系烏有之事。中國傳統劇曲向有 “用事每不拘時代先后” 的習慣,往往因劇情需要而參錯安排歷史事件及名物制度等。對于敘事性作品來說,這只是小疵而非大病,自不必過分苛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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