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近代詞·張惠言·木蘭花慢·楊花》鑒賞
張惠言
侭飄零盡了,何人解,當花看? 正風避重簾,雨回深幕,云護輕幡。尋他一春伴侶,只斷紅相識夕陽間。未忍無聲委地,將低重又飛還。疏狂情性,算凄涼耐得到春闌。便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稱清寒。收得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繞云山。看取青青池畔,淚痕點點凝班。
這是一首詠物詞,寄調[木蘭花慢]。這個詞牌,是宋人用唐教坊曲[木蘭花]演化而成。“慢”,不同于小令,體制較長。清人毛先舒《填詞名解》云:“詞以‘慢’名者,慢曲也;拖音裊娜,不欲輒盡。”此調均為雙調,上片十一句,五平韻,五十字;下片十二句、七平韻,五十一字,兩片共一百零一字。南宋諸家頗不一致,出現了若干變體。這里張詞所用的是諸變體中的一格。它上片十句,下片九句,仍為一百一字,只是各片中三個兩言短韻者略去,而與后句合拼,聲韻不變。
楊花,俗稱柳絮。即楊柳種子上的絲狀白色絨毛,非花也。此為詞之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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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詞篇幅略長,依上下片之序,分段分句解說——
上片:摹揚花行蹤,自傷落紅
先看前六句——
侭飄零盡了,何人解,當花看? 正風避重簾,雨回深幕,云護輕幡。
任憑飄落完盡(侭,任憑、聽任之意),有誰懂得把我當花來看待?解,會、懂得,這是前二句的大意。接著說:
正當乘風飄揚時,卻遇上了厚厚的重簾,于是,同春雨一道,飛旋在深幕之間,宛如流云繞掩著輕颺的旗幡。避,阻避。幕,帳幕。幡,同“旙”,即旗幡,一種長方形旗子。此形容帳幕。
再看后四句——
尋他一春伴侶,只斷紅相識夕陽間。未忍無聲委地,將低重又飛還。
一春時間都在尋找她的伴侶,可是,直至夕陽將沉時才與落花結識。斷紅,即落紅、落花。她現在還不甘愿無聲無息地丟棄泯滅。于是,將要飄落近地時,她重又騰飛了起來。委地,丟棄在地,或拋落在地。
下片:刻劃楊花性情品格及哀傷
先看前五句——
疏狂性情,算凄涼耐得到春闌。便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稱清寒。
疏狂,疏懶狂放。算,料想、推側。耐,通“能”,愿。春闌,即春盡、春殘。這是說,她(指揚花)生性疏狂,料想能夠到得凄清的春盡花殘。那白雪玉梅伴同花天月地,堪稱品格清寒。“便”此為領字。“和”,相和、偕同。合稱,即堪稱、當稱。
最后四句——
收得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繞云山。看取青青池畔,淚痕點點凝班。
收得,落得。取,此為語助,猶“著”。“班”,同“斑”,即斑點。這是說,春去也,只落得個春恨滿懷,愁影繞山。看著此畔青青春草,不禁灑淚草間,留痕斑斑。
這下片的詞,均以花擬人,句句寫花,處處含情,細細刻畫了楊花那疏狂的性情、清寒的品格和遭受淪落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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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楊花、柳絮為詩詞描寫對象,不始于后世,很早就有人寫它,唐宋以來更多了,特別在兩宋詞壇就更加是“熱門”。章質夫填《水龍吟·楊花》之后,蘇軾跟著寫了一闋和詞:《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參讀蘇軾此詞,對于理解張惠言之詞意與主旨,大有幫助。故特錄引全詞于后: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 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蘇軾《東坡樂府》)
此闋蘇詞告知人們:楊花遭際堪憐,“拋家傍路”;楊花愁苦、困惑雖多,但不無追求,可惜終于“隨風”幻滅了;楊花之結局可悲:埋于塵,了無痕跡;隨水逝,渺無影蹤。最后,由花及人,點明詞旨:給予社會底層的婦女以無限同情。
細讀此詞,就可知道張詞是由蘇詞演化而來的。而張詞的題旨又是什么呢?深加體會之后就會明白:它名為詠物,實為詠懷,是以楊花的摹寫,寄興自己身世之感。在具體寫法上,有以下兩點值得深加領會。
第一,托物興感
題為楊花,處處摹寫楊花,句句切題,似乎是闋典型的詠物詞。其實是作者借寫楊花寄托自己身世的感嘆。詞中所說的楊花任意飄零;楊花乘風旋轉簾幕之間;楊花尋友不著,只得與落紅為伍;詞中又寫了楊花的疏狂情性,梅雪般的清寒品格和楊花對淪落“紅塵”的悲傷等等,都極富人情味,酷似社會人生。這一“酷似”,它不僅寄托了作者自己的身世遭際情懷,它還為廣大同他具有同樣遭際的人們代言、興感。
第二、詠物而不凝于物
詞中將楊花的行蹤、情態、性情、品格和遭際寫得形神兼備,曲盡其妙,卻又句句同人類性情和社會人生吻合,又無一句不切“詠楊花”的本題。它把詠物同寫人在藝術上作了高度而精妙的結合,即所詠之物,同詠物之人有如水乳融為一體,使人讀之無不感到這確是一闋詠物詞之上乘,又是一首詠懷詞的佳作。這里,不妨借用沈謙對蘇軾上述詞的贊語來評張詞。他說:“幽怨纏綿,直是言情,非復賦物”(見《填詞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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