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詩歌·楊慎·宿金沙江》鑒賞
楊 慎
往年曾向嘉陵宿,驛樓東畔闌干曲;
江聲徹夜攪離愁,月色中天照幽獨。
豈意飄零瘴海頭,嘉陵回首轉(zhuǎn)悠悠。
江聲月色那堪說,斷腸金沙萬里樓!
嘉靖十七年(1538)冬,楊慎自謫居地第四次返川,十月從環(huán)州入蜀,翌年回滇,往來行徑金沙江。慎投宿江畔叢山孤驛中,因憶及早年,嘗宿嘉陵驛樓,已感離鄉(xiāng)幽獨之苦;今居謫戍,夜宿荒江,心情尤為沉重。本篇,即此情此景之實錄。
金沙江,是指長江上游自青海玉樹縣直門達(dá)至四川宜賓一段之稱謂。它長1916公里,奔流于川、藏邊境沙魯里山和寧靜山間,到云南麗江之石鼓,急轉(zhuǎn)北流,深切高原,構(gòu)成著名的虎跳澗大峽谷,谷深達(dá)三千余米以上,為世界最深峽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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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樂府詩大體可分為兩大段,即前四句為一層意思;后四句為另一層意思。
前段:憶及昔日行旅之苦
往年曾向嘉陵宿,驛樓東畔闌干曲; 江聲徹夜攪離愁,月色中天照幽獨。
這幾句說,憶及昔日曾投宿江陵驛舍,此驛樓就在江之東岸,欄干曲折有致,可憇可觀。據(jù)《蜀中名勝記》(二十四廣元縣)載:“古嘉陵驛在治西一里,后魏嘉川縣設(shè)焉。唐·姚鵠《嘉川驛樓晚望》詩:‘樓壓寒江上,開簾對翠微’”。其樓臨江而建,江聲可聞。但是,就是這個“滔滔江聲”,攪得旅人徹夜難眠;那多么美好的當(dāng)空皎月,卻只照得獨居游子心泛幽愴。幽獨,即默然獨居也。唐陳子昂《感遇》詩有云:“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在后兩句詩中,詩人兩處化用了唐“二杜”有關(guān)詩句。即:攪離愁,其語出自杜牧《齊安郡中偶題》(其二)的“秋聲無不攪離心,……千君何來動哀吟。”至于月色中天,即見于杜甫《宿府》中的:“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之詩句,詩人略加調(diào)整而取用其意。
這是詩人故將往昔行旅苦情進(jìn)行回顧,以便用來同今日之苦旅作襯墊。
后段:今之滇州之行更苦
豈意飄零瘴海頭,嘉陵回首轉(zhuǎn)悠悠。江聲月色那堪說,斷腸金沙萬里樓!
這里的瘴海頭,指金沙江上瘴氣籠罩之處?!端拇傊尽份d:“金沙江在會川治西南二百五十里,其江有嵐瘴,隆冬人過,雖袒裼皆流汗,雨中及夜渡無害?!币虍?dāng)?shù)貧鉁靥厥?,古代旅人過此,常染病以致死亡。故土人視“嵐瘴”為死亡之氣。我國西南山林間,常有這種因濕熱蒸郁致人病疾之氣,稱“瘴氣”。
這段大意是說,哪料到至今竟飄零到煙瘴彌漫之死亡之“海”,山川幽隔,久戍難歸,悠悠嘉陵往事何堪回首! 至于,眼下的江聲月色,還有什么流連之趣,有的只是九曲腸斷之哀!
這是因為,詩人此番過金沙江,乃是帶罪流徙之徒,見到種種自然景色,或者處處人文勝跡,都會不經(jīng)意地蒙上一層灰暗之色和凄愴之緒。難怪清人沈德潛見了楊詩說:“讀《宿金沙江》、《錦津舟中》諸篇,令人對此茫茫,百端交集?!?《說詩晬語》)在這里,不妨錄下楊慎的《錦津舟中》這篇樂府歌行,以供大家參閱——
錦江煙水星橋渡,惜別愁攀江上樹; 青青楊柳故鄉(xiāng)遙,渺渺征人大荒去。蘇武匈奴十九年,誰傳書札上林邊? 北風(fēng)胡馬南枝鳥,腸斷當(dāng)筵蜀國弦!
( 《錦津舟中對酒別劉善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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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慎詩歌創(chuàng)作,不似七子們僅限于盛唐,而是由初唐追溯六朝漢魏,素以博雅宏麗自立于流尚,抗衡七子。后七子之首王世貞也承認(rèn)楊詩“凡所取材六朝為冠,因一代之雄者?!焙鷳?yīng)麟贊其詩“清麗綺縟,獨輟六朝之秀”(《詩藪》)。同時代的薛蕙在《升庵詩序》中更作了全面評述——
國朝能詩者,盛于弘治正德之際,數(shù)君子為有功矣。然此數(shù)君子亦各才有高下,學(xué)有疏宻,雖其高才嗜學(xué)者,要亦未窮其學(xué)之所至,竭其才之所能者也。升庵先生窮極詞章之綺靡,可以見其卓絕之才;牢籠載籍之菁華,可以見其宏博之學(xué)。
楊慎這種特殊成就,受到有清一代一致公認(rèn)。權(quán)威的《四庫提要》云:
“慎博洽冠一時,其詩含吐六朝,于明獨立門戶。蓋多見古書,薰蒸沉浸,吐屬無鄙俚。譬如世祿之家,天然無寒儉之氣矣”。
本書所選讀的幾首詩,所顯示的特色,正可見其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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