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金元詩歌·王冕·勁草行》鑒賞
王 冕
中原地古多勁草,節如箭竹花如稻。
白露灑葉珠離離,十月霜風吹不到。
萋萋不到王孫門,青青不蓋讒佞墳。
游根直下土百尺,枯榮暗抱忠臣魂。
我問忠臣為何死?元是漢家不降士。
白骨沉埋戰血深,翠光瀲滟腥風起。
山南雨晴蝴蝶飛,山北雨冷麒麟悲。
寸心搖搖為誰道?道旁可許愁人知?
昨夜東風鳴羯鼓,髑髏起作搖頭舞。
寸田尺宅且勿論,金馬銅駝淚如雨!
這是一篇七言歌行體的抒情詩,選自王冕《竹齋集》。
這首詩借吟詠一株“節如箭竹花如稻”、“十月風霜吹不到”的勁草,來歌贊“漢家不降士”的氣節,表達詩人對他們的悼念和崇敬,并借以抒發自己對國事的感慨。
* * * *
全詩二十句,首先是禮贊勁草的特殊性格;再是歌頌“不降士”的高風亮節;最后,預卜“天下將亂”。以下分段詳講——
首八句:禮贊勁草
先看前四句——
中原地古多勁草,節如箭竹花如稻。白露灑葉珠離離,十月霜風吹不到。
前二句說,古老的平原之地多產堅勁之草,草節像箭竹直而硬,草花如稻花細而白。勁草,并非專名,而是草之堅勁者之通稱。《后漢書》有云:“疾風知勁草。”即草莖之堅勁者不畏疾風摧折,喻忠烈不屈之士。箭竹,戴凱《竹譜》云:“箭竹,高者不過一丈,節間三尺,堅勁沖天,江南諸山皆有之。”
后二句說,晶瑩的露珠灑滿了繁茂的草葉,即使十月寒風勁吹,也休想把它吹倒、吹折! 離離,繁盛樣子。到,是“倒”的通假字。
再看后四句——
萋萋不到王孫門,青青不蓋讒佞墳。游根直下土百尺,枯榮暗抱忠臣魂。
萋萋與青青,同為繁茂的樣子,這里的“青青”與“菁菁”通假。這是說,到處生長,但權貴之門它不進;一片蔥綠,奸佞墳頭它卻不長。游根,即游移之根。游,不固定。枯榮,春榮冬枯,指一年四季。這是說,游動著自己的長根,深入到坭層百尺,長年地、默默地護衛著地下義士忠魄。
在這段詩中,先用前四句實寫了“勁草”那種“草節如箭竹”、“霜風吹不倒”的巍巍英姿;再以后四句虛寫“勁草”的那種“不蓋讒佞墳”和“暗抱忠臣魂”的特殊性格。在此,詩人用了擬人化口吻和對比手法,向可敬的“勁草”,進行了熱烈的禮贊。對勁草的禮贊,其實也是對忠魂的禮贊。不過,這是以“間接歌頌”方式出現的,而中間八句,則是直接歌頌了:
中八句:向“不降士”致敬
先看前四句——
我問忠臣為何死? 元是漢家不降士。白骨沉埋戰血深,翠光瀲滟腥風起。
詩人對著青冢問忠魂:你是為什么死的呀?原來是一位英雄的漢家不屈之義士。元,通“原”。翠光瀲滟,化用了蘇軾詩句“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翠光,一片青綠之光;瀲滟,為水滿相連之狀。詩人見到皚皚白骨深浸在殷紅的血泊里,一片青綠之中透出一股血腥臭!
接著四句說——
山南雨晴蝴蝶飛,山北雨冷麒麟悲。寸心搖搖為誰道,道旁可許愁人知?
前二句是說,山南的蝴蝶兒,在晴空中飛舞;山北的石麒麟,卻在凄雨中悲鳴。這里的蝴蝶飛與麒麟悲,均化用了杜甫詩句之意。杜詩《曲江》二首,其中之一有云:“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其二又云:“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杜甫在游了曲江勝地之后,寫了這二首繪景抒懷之作,流露了作者不得志之情。
如果說,上一段是“借草喻志”,主要是寫“物”;這一段是“言人抒懷”,主要是吊古而傷今。前四句,作者自問自答,在追尋忠臣死因之中,巧妙地引出了“漢家不降士”。在追悼的言辭間,寄以崇高的敬意。后四句,看來是受杜甫的“憂讒畏譏”之作《曲江》二首詩歌的啟發,并化用了其中的“蛺蝶穿花”和“麒麟臥冢”的詩句,略變其意,注入自己的憂時憤世之情,借以表示對“不降士”的深切同情與悼念。同時,也抒發了詩人自己的感嘆世事興衰的情懷。但此詩的“點題之辭”,卻在后邊。
最后四句:預卜“天下將亂”
昨夜東風鳴羯鼓,髑髏起作搖頭舞。寸田尺宅且勿論,金馬銅駝淚如雨。
羯鼓,古代一種打擊樂器,又名“兩杖鼓”。南北朝時從西域傳入,盛行于唐代。此泛指軍鼓、戰鼓。髑髏,髑(dú獨),髏,死人骨頭,即骷髏。此作比喻之辭。《晉書·愍太子傳》有云:“南風起兮吹白沙,遙望魯國都嵯峨,千歲髑髏生白齒。”這是說,聽,戰鼓又在昨夜東風中敲響了;看,搖頭擺尾的骷髏,正在軍鼓中起舞。詩人號召大家,在喪亂中自己那點田地房產,慢一點去計較,把注意力轉到國家興亡之上。這國家才是令人悲傷,也是令人警醒的大事。
最后這段詩句,其言外之音是,戰事又要爆發了,吃人的家伙正在興高采烈、手舞足蹈。這豈非天下大亂之征兆嗎?何以見得?這關鍵之詞落在結句上:“金馬銅駝淚如雨。”因為,它用了一個極為重要的點題的典故,即金馬銅駝。據史籍記載,漢未央宮前立有銅馬,故稱“金馬門。”晉洛陽宮門前設有銅駝,但晉亡后,這銅駝卻已埋入荊棘叢中。據《晉書·索靖傳》云:“靖有先識遠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門銅駝嘆曰:‘會見汝在荊棘中耳’!”不久,晉室果然傾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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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完全詩,使人看到詩人在此闡述一個極為重要的道理,即——
對“不屈之士”的殘害,對忠魂的冷遇,是對人類正義的踐踏,也是表明社會道德的泯滅。這樣,一個王朝的統治就會不穩,最后必然出現歷史上已經多次出現過的現象:王朝傾亡。也正如漢代未央宮前的金馬和晉代洛陽宮門外的銅駝一樣,淪落在荊棘叢中——人亡,宮廢,國破!
詩人王冕就是在這種推理中,看到當時元統治者的末日將臨,改朝換代的日子已經不遠了。于是,當他游了元都,已預知“天下將亂”,即速返回南方,且搬家隱遁山林。正如《晉書》,稱贊索靖那樣,確是有“先識遠量”的。請別忘記,作者王冕,既是元末的一位杰出詩人,又是當時著名的專攻理學的“通儒”。因此,在他的詩歌創作中,就會很自然地滲入某些人生哲理的。在這首詩中就流露了這么點哲理性。
對于此詩的主題思想,一般只說到“借詠勁草,歌頌漢家不降士的氣節,即歌頌高尚的民族氣節。這固然是不錯的,不過,僅僅停留在這層面上,似乎是不夠的。因為,只要你作深一層的挖掘,就會發現詩人在告誡人們:一個王朝(也即一個政權),竟敢冒天下之不韙,任意殺戮義勇之士,對于忠魂給予種種冷落,那么,其后果將是十分嚴重的。王冕對這樣一個政治性極強的嚴肅問題,卻用詩的語言,作了一個深刻的闡述。這就是:蔑視人類正義,喪失民族風節,勢必家破國亡。這就是本詩的題旨所在,同時,也說明作者詩藝之高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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