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采桑子》原文賞析
高城鼓動蘭釭灺, 睡也還醒, 醉也還醒, 忽聽孤鴻三兩聲。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
王國維的這首《采桑子》表現了他的人生觀。上片寫黎明景色引動身世之感。首句的“高城”指北京城。“鼓動”指城頭上的鼓角之聲正在告訴人們時間的流逝,已近黎明。杜甫的《閣夜》有“五更鼓角聲悲壯”之句。“蘭釭灺”(xiè)”, 謂燈光閃爍,接近熄滅。二、三兩句寫自己雖在睡夢中也還象清醒的,雖在酒醉中也還象清醒的。正因為睡也清醒、醉也清醒,便往往在睡眠或痛飲中,忽然聽見失群的孤雁的斷續的悲鳴,不禁誘發身世之感。因此,王國維在這首詞里實際是以孤鴻自況。辛亥革命之后,他以遺老自居。胡適推薦他擔任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的教授。已過了“五四”時期,他仍然很保守。他是學貫中西的飽學之士,學術思想是開放的; 但政治思想卻是封閉的。正是這種封閉性使他頑固不化,產生孤獨感、蕭颯感、人生無常感。在“睡也還醒,醉也還醒”中,蘊藏著滿腹牢騷,無從發泄。對于他人,睡眠也可以一暝而萬世不視,飲酒更可以一醉而千愁頓解。可是他卻不能。偶聽“孤鴻三兩聲”,便“心有靈犀一點通”,產生共鳴。他的另一首《浣溪沙》詞也是以孤鴻自況,詞的上片:“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風飛,江湖寥落爾安歸?”便顯示出他的“感同身受”。的確,辛亥革命特別是五四運動后的王國維,正象一只“逆風”而飛的“失行孤雁”,在“江湖寥落”中覺得走投無路,終于投向北京的昆明湖一死了之。他是研究和崇拜尼采哲學的。尼采喜歡 “血書”的文學作品,他也贊賞李后主的詞之所以感人,在于以血寫出其真情實感,和盤托出其心靈中的種種境界。王國維自己的詞,情調雖然低沉,也正在于他能以赤子之心,用自己的血,毫不隱諱地抒發真情實感,對人們不僅有認識意義,也富有審美價值。
詞的下片,便明確表白了他的“江湖寥落”之感。他認為“人生只似風前絮”,雖然有“歡”有“悲”卻都是零零星星的,如風前的柳絮一般,最后落得個“都作連江點點萍”,一切付之東流。這首詞雖未悉寫作年月,但反映了他在辛亥革命后一貫消沉情緒,似可看作他投湖自盡的讖語。
王國維論詞,以能突出境界者為極致。“境界”說是他的美學思想的核心。他認為凡是能表現真景物真感情的,就是有境界的作品。但境界又有“隔”與“不隔”之分。“隔”是因堆砌典故或文字艱深而難于感受到境界的作品; “不隔”是因寫景如在目前,抒情沁人心脾而易于感受到境界的作品。他否定前者而贊成后者。他不但用歷代詩詞倡導這種美學觀點,也以自己的創作實踐印證這種美學觀點。比如這首詞的上片:“睡也還醒,醉也還醒”和下片的“歡也零星,悲也零星”,確是深入淺出地流瀉出他對人生的獨特感受,語語如自其口出,不因襲他人,是能體現他的藝術個性的創新之作。至于節奏之反復,音韻之鏗鏘,叩打讀者的心弦,即使不同意他的人生觀,也要被其藝術魅力所征服。
人們稱贊“詩中有畫”,我則稱贊畫中有人,或者把二者概括為: “詩中有畫,貴在畫人。”因為文學是人學,詩學是情學; 無人不成文學,無情不成詩學。就畫而論,自應讓山水畫、花鳥畫、人物畫、風俗畫百花齊放; 但就詩論詩,則應堅持“詩中有畫,貴在畫人”。我見過王國維的肖像,不論他個人的單照或與他人的合影,都不如這首《采桑子》對他自己的寫照鮮明、生動,如見其形,如聞其聲。其人雖早已作古,而那銘刻在字里行間的肖像,卻栩栩如生,永不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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