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焯·鷓鴣天》原文賞析
余與半塘老人有西崦卜鄰之約。人事好乖,高言在昔,款然良對,感述前游,時復凄絕
諫草焚馀老更狂,西臺痛哭恨茫茫。秋江波冷容鷗跡,故國天空到雁行。
詩夢短,酒悲長。青山白發又殊鄉。江南自古傷心地,未信多才累庾郎。
半塘老人,即王鵬運,與鄭文焯同為清季四大詞人之一。光緒三十年甲辰(1904)夏,寓居揚州的王鵬運過江至蘇州訪舊,與兩江總督端方、鄭文焯等夜宴八旗會館(蘇州拙政園故地)。單裳薄衣,不勝風露,次日即病,旋卒于蘇州。停柩于滄浪亭畔的結草庵中,時值六月也。鄭文焯感愴哀慟,為作此詞哭之。原作三首,此錄其一。
詞從故友的為人個性寫起。“諫草”,勸諫的奏章。光緒十九年癸已(1893),王鵬運官御史。此時國勢日衰,政治腐敗,鵬運目擊感憤,彈劾權貴,指陳時弊,不遺余力。“一時權要,自諸親王以逮翁同龢、孫家鼐之屬,彈劾殆遍。時西后及德宗(光緒)常駐頤和園,鵬運爭之尤力,以此幾罹不測之禍” (龍榆生《清季四大詞人》),他自己也曾說過: “老人(王鵬運自指)之為言官也,嘗妄有所論列,其事為人所不易言。老人之友,有為老人危者,上疏之前夕,為老人占之,得‘刻鵠類鶩’之繇。疏上,幾得奇禍。” (《半塘僧鶩自序》)詞的起句說他御史雖罷,諫書已焚,但憤世嫉邪之氣不改,到老更“狂”。豈知天不佑善類,遽奪其生命,可不痛哉!“西臺痛哭”,用元初謝翱登西臺痛哭文天祥事。“西臺”,又為御史臺的別稱,“西臺痛哭”,似又含王鵬運當年在御史臺痛憤時事之意。鵬運嫉邪憤世,狂而不見容于世,今又早死,故有“恨茫茫”之感。“恨茫茫”,既指故友的恨世,也是作者的恨時,同時包括對故友早逝的遺憾痛惜。接下來寫對故人的懷念: 茫茫秋江,“波冷” 濤寒,白鷗之跡尚存,故友的音容不見。四顧蕭索,寒波冷影,內心無限凄涼,秋雁南飛“故國”,而故友卻長眠他鄉,人不如雁,思之亦令人斷腸。
上片懷友,下片自傷身世。“詩夢短,酒悲長”,對比中寫出人生的悲哀。人生如夢,故想用詩篇留住人生之夢,而夢偏短。短夢醒來,欲借酒消愁除悲,偏偏“舉杯消愁愁更愁”。詩與酒是詞人生活和精神的兩大支柱,但詩留不住人生之夢,酒解不了人生之愁。“青山”一句,由對自我人生的靜思默想而舉首向外遙望,戶外青山又引發了 “早生華發”的感慨。門外青山不老,室內人卻白了少年頭,對比中又寫出深沉的傷感。“青山白發又殊鄉”的“又”字,轉折層深,使悲傷層層遞進: “青山白發”,是一層悲; “殊鄉”為異客,是第二層悲; “白發又殊鄉”,臨老而飄泊他鄉,是悲上加悲。宋羅大經《鶴林玉露》說杜甫《登高》“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十四字之間含八意,而對偶又精確”,本詞七字之中含三意,而對比鮮明。“青山”與“白發”含意本極簡單明了,但兩個色彩鮮明的意象疊合一起,卻生發出豐富復雜的情思。這可稱上是化腐朽為神奇的“點鐵成金”手段。
結句緊承“殊鄉”。“殊鄉”異客已是悲愴,而“殊鄉”的江南又是“自古傷心地”,就更令人“傷心”。“庾郎”,即庾信。庾信原仕梁朝,后出使西魏時,梁朝被滅。西魏傾慕南朝文化,而庾信又“多才”能文,故被強行留在北方。庾信羈旅北地多年不返,常起“鄉國之思”,遂作《哀江南賦》以致其意。“未信多才累庾郎”,一層意思是說,江南從古就是“傷心地”,并非庾信“多才”就特別敏感“傷心”。早在他之前的王粲就有過江南“雖信美而非吾土,曾何足以少留” (《登樓賦》)的慨嘆。另一層含意是,庾信羈留“殊鄉”,并不是主觀上“多才”的連累,而是外在勢力、社會現實使然,隱寓詞人自己流寓江南乃時勢所迫,身不由己之意。他自比哀江南的庾信,既有鄉關之思,也有感時傷世之恨。
死者“恨茫茫”,生者多“傷心”,全詞充滿著沉重的“生死兩茫茫”的悲劇色彩,真令人“時復凄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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