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廷式·蝶戀花》原文賞析
九十韶光如夢里,寸寸關河,寸寸銷魂地。落日野田黃蝶起,古槐叢荻搖深翠。惆悵玉簫催別意,蕙些蘭騷,未是傷心事。重疊淚痕緘錦字,人生只有情難死。
這首詞寫于光緒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1886年5月31日)。作者在這天的日記中寫道:“出都。是日晴。早起發行李,巳刻開車。到志仲魯家稍坐。剃頭,吃飯,下棋。長樂初都統出談,謂余何以急行,自言身衰發白,恐不再見,頗凄然也。午盡,伯愚回,知仲魯留飯,頗可喜。知今日朝考題亦太泄漏矣。……出東便門,得詞一首:九十韶光如夢里……。”(臺灣趙鐵寒編《文蕓閣(廷式)先生全集》第一冊《南旋日記》)據此可知,文廷式這首詞中所云“人生只有情難死”,實有感而發。
文廷式是清末一位大名士。在光緒皇帝與西太后帝后兩黨斗爭中,他是帝黨著名人物。光緒三年(1877),廷式嘗客廣州將軍長善(字樂初)幕府,與其嗣子志銳(字伯愚)、侄志鈞(號仲魯)相友善。志銳、志鈞,均侍郎長敘之子,是光緒皇帝的妃子瑾妃、珍妃的胞兄。廷式與瑾、珍二妃亦屬世交。有些傳記材料還說,二妃曾從文廷式“受學”.是他的“女弟子”,稱廷式為“三哥”。雖不全可信,但他們的關系密切,卻是事實。光緒八年(1882),廷式以附監生領順天鄉薦.中式第三名,“文譽噪京師,名公卿爭欲與之納交”,與盛昱、王仁堪等同號“清流”,又與王懿榮、張謇、曾之撰稱“四大公車”,在當時的政治舞臺上嶄露頭角。光緒十二年(1886),他因事離京南還,臨行前去志鈞(仲魯)家中,與長善(樂初)、志銳(伯愚)相會敘舊,不免觸動情懷.因此在出都時寫了這首詞。
“九十韶光如夢里,寸寸關河,寸寸銷魂地”。九十韶光,猶言三春韶光。關河,指祖國山河。詞人對于歷經苦難的祖國山河充滿了熱愛之情,故在出都之時,感到寸寸關河,均令人銷魂,并感到過去的歲月,大半都如同夢里度過。他看著落日余暉中,黃蝶在野田中飛舞,京郊的古槐叢荻,一片深碧,均令人不勝依依。野田黃蝶,使人聯想到莊生夢蝶的典故,與首句韶光如夢扣合。古槐深翠,使人聯想到古老而又尚有生機的祖國,與關河銷魂之句扣合。細細吟味,此詞上闋滿紙濃情,成功地表達了一個愛國志士在將要離開首都時的深心感觸。
下闋進一步表達詞人的愛國情懷。玉簫催別,令人惆悵。但作者并不因為自己懷才不遇、去國離京而傷感,故云“蕙些蘭騷,未是傷心事”。些,讀娑,是古代楚人習用的語氣詞。《楚辭·招魂》巫陽招辭一百一十四句,句尾皆有“些”字,后世遂以“些”指楚地樂調或指楚辭。騷,指《楚辭·離騷》。《離騷》及楚辭其它篇章中,經常寫到蘭、蕙之類的香草,以喻行芳德美之君子,寫薋、菉、葹之類的惡草,盈室滿朝,使君子受到排擠,不得重用。文廷式當時尚未考中進士,雖有文名,壯志尚難一伸,亦屬懷才未遇之列。他的老朋友長樂初問他“何以急行”,有勸勉之意。他在詞中說:“蕙些蘭騷,未是傷心事。”意謂個人未受重用,還未足以成為傷心之事。那么,詞人又為何“重疊淚痕緘錦字”呢?聯系文廷式在清末政治舞臺上頻繁的活動,便不難理解,這是在曲折地表達他的思君愛國之情。“錦字”一詞,源出竇滔、蘇蕙故事。據《晉書·列女傳》載,東晉時前秦女詩人蘇蕙,字若蘭。夫竇滔,苻堅時為秦州刺史,因罪被戍流沙。蘇蕙織錦為《回文璇璣圖詩》以寄思念。“五色相宣,縱橫八寸,題詩二百余首,計八百余言,縱橫反復,皆成章句”(唐武則天《璇璣圖序》)。詞人說,我的愛國思君之情,如同蘇蕙織錦,和著重重淚痕,縱橫反復,皆成章句。熟悉中國古典詩歌寫作技法的人都不難明白,自從《楚辭》中用了“美人香草”曲折譬喻的寫法,詩詞中以兩性之情喻君臣之義,家國之思,成為一種常用的手法。這首詞用得恰到好處。論者認為:“蕓閣學人而志在改革政治,宏圖不遂,憂憤以歿,其詞遂得楚《騷》遺意”(錢仲聯《近百年詞壇點將錄》)。這一特點,貫穿于文廷式的許多詞作。
“人生只有情難死”,是這首詞中的警句。作者此“情”是指思君愛國之情,但讀者未嘗不可推及其它。李賀有一寫情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向沒有對手,得此可以成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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