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孝臧·洞仙歌》原文賞析
丁未九日
無名秋病,已三年止酒,但買萸囊作重九。亦知非吾土,強約登樓,閑坐到、淡淡斜陽時候。
浮云千萬態,回指長安,卻是江湖釣竿手。衰鬢側西風,故國霜多,怕明日、黃花開瘦。問暢好秋光落誰家?有獨客徘徊,憑高雙袖。
這首詞,作于光緒三十三年丁未(1907)重陽節。朱祖謀自光緒三十一年(1905)自廣東學政去官北歸后,寓居蘇州。當時詞人鄭文焯、張上龢、陳銳、張爾田諸家,都僑寓一城,提倡周邦彥、吳文英詞,精研詞的音律。吳下成了清末詞壇的中心。而朱祖謀與鄭文焯雙樹旗幟,隱然為詞壇都頭領。祖謀關心國事,才不得施,情緒十分抑郁。這首詞正是這種悲憤心情的傾吐。
上片從秋病寫起,托言病是“無名”,實是為國事而病,說不出是什么病。北歸到丁未已是三年。病所以要止酒。古人在重陽節作絳囊,盛茱萸系臂,登高飲菊花酒,謂可以避災(見南朝梁吳均《續齊諧記》)。作者因病戒酒,便只能買茱萸囊以度此佳節了。作者是浙江湖州人,蘇州不是家鄉,所以用漢末王粲《登樓賦》“雖信美而非吾土兮”的話。明知“非吾土”,還是按舊習慣登高,所以說是“強”,是勉強之意。“約”是虛說,并沒有約什么人,或是約而未到,下片的“獨客”一語,可以證明。閑坐無聊,一直到夕陽西下。這一結,妙處在含意隱而不露,如宋梅堯臣所說“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見歐陽修《六一詩話》)。一說穿便淺露,無余味。在“閑坐到、淡淡斜陽時候”中,隱藏著“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登樂游原》句)那樣無窮的憂國心情在內,確能達到“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唐司空圖《詩品》)、“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宋嚴羽《滄浪詩話》)的妙境。
上片隱而不露的心情,下片把它直寫出來,突出憂國思君的主題。長安是漢、唐舊都,習慣上用它作京師的代稱。“指長安”,即是望北京,寄托作者故國之思。李白《登金陵鳳凰臺》詩:“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作者用李白詩意,把浮云蔽日,比作反動勢力猖狂,光緒帝權不在手。在庚子事變以后,慈禧太后一黨的頑固派仍然氣焰囂張,光緒帝的政治主張,仍然無從實現。“千萬態”是說后黨所玩的政治把戲,風云萬變。作者回望北京,不由得想到庚子年為國事而在殿上對太后抗爭的往事,而現在則已從宦海中退下來,倒成為“江湖釣竿手”了。這是用杜牧《途中一絕》:“惆悵江湖釣竿手,卻遮西日向長安。”“衰鬢側西風”,用晉代孟嘉于重陽登高風吹落帽的故事,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曾有“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之句,也是活用此事,衰鬢即是老人短發。這里用“衰鬢”代帽,“側”是側帽,西風吹帽,所以帽側。“故國霜多”,用杜甫《九日》“舊國霜前白雁來”語。霜多,顯得寒意已深,所以“怕明日、黃花開瘦”。一句詞,兼用了蘇軾《九日次韻王鞏》詩“明日黃花蝶也愁”及李清照《醉花陰》詞“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兩個典。“暢好”,元曲中常用語,真好之意。大好秋光落在哪一家,意味著故國大好河山有落入外敵之手的危險。如果就欣賞這大好秋光而言,則這一切正在自己登高俯仰,臨風袖手之中。這一結,與上片結尾同樣是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妙筆。
朱祖謀詞,宗仰吳文英,藻采矞皇。而這首詞卻是清新疏宕,并不重滯,誠如王國維所稱“濟以白石之疏越者”(《人間詞話》)。朱氏后期詞作,轉向蘇軾,張爾田說:“侍郎詞晚年頗取法于蘇。”(《忍寒詞序》)夏敬觀說:“晚亦頗取東坡以疏其氣。”(《忍寒詞序》)這首詞,可以說已經開出后期作品的先聲。但必須指出,這樣篇幅不大的詞,卻八處用了典故或現成詞語,雖說有“鑄字造詞,莫不有來歷”(夏敬觀《忍寒詞序》)的長處,畢竟難免王國維“古人自然神妙處,尚未見及”(《人間詞話》卷下)之譏。又正如王國維所說:“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同上)當然,話得說回來,這詞畢竟是朱詞中的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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