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澧·摸魚兒》原文賞析

東坡《江郊》詩序云：“歸善縣治之北數百步，抵江少西，有磐石小潭，可以垂釣。”佘訪得之，題以此闋

繞城陰、雁沙無際，水光搖漾千頃。蒼崖落地平于掌，濕翠倒涵天鏡。風乍定，看絕底明漪，曾照東坡影。林煙送暝。只七百年來，斜陽換盡，一片古苔冷。幽尋處，付與牧村樵徑。《江郊》詩句誰省?平生我亦煙波客，笠屐倘堪持贈?云水性，便挈鷺提鷗，占取無人境。商量畫。向碎竹叢邊，荒蘆葉畔，添個小漁艇。

這是一首追懷蘇軾的詞。歸善縣在惠州，山城與惠州城僅隔條大江，蘇軾謫居惠州時所筑的“白鶴居”(后人稱作“朝云堂”)，就在距縣北城墻不遠處。當年，蘇軾常到縣北江郊垂釣，徜徉山水，以散發牢落情懷，寫有著名的《江郊》詩，詩云：“江郊蔥昽，云水蒨絢。碕岸斗入，洄潭輪轉。先生悅之，布席閑燕。初日下照，潛鱗俯見。意釣忘魚，樂此竿線。優哉悠哉，玩物之變。”陳澧訪游舊地，默誦《江》詩，追念蘇軾當年情懷，心中深有契合，神思遙馳，慨然命筆，“題以此闋”。

“繞城陰”三句，寫詞人根據《江郊》詩序的線索，探訪得磐石小潭。“繞”字點明人物步履。“城陰”、“雁沙”、“水光”，景物依次疊現，以鏡頭的搖進，暗示詞人這次走的路線是繞下城北，越過沙灘，抵達江邊。出城后驀地開闊的視野，又透露了詞人探海得珠的欣喜心情。“蒼崖”二句，是立定水滸所見石潭清冷幽美的景色。詞以一組比喻出之：潭深巖削，宛如蒼崖墜空，鑿地而成，想象奇特，氣勢不亞于吳文英形容靈巖的“青天墜長星”(《八聲甘州》)句;潭水清靜，平似人掌，山翠天青，倒涵明鏡。三個比喻忽暗忽明，視線自上落下，又由下返上;形象逼真，生動有致，讀之如身履其境，疑于化工之筆。“風乍定，看絕底明漪，曾照東坡影”，乃言風靜波定，詞人臨水照影，倏地幻化出蘇東坡垂釣身影。行文極妙，不動聲色中宕遠開去，自然引入幽古之思。“林煙送暝”，賦林煙以人格，物象亦心象。煉一“送”字，形神俱出，使人聯想起李白詞“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名句的意境。周圍林木間隨風飄出一團團薄暮的煙靄，石潭暝色悄降越化越濃，人物心頭也罩上了如煙似霧的悵愁，林煙“送”來暝色，也“送”來愁霧。時間在“送”字中悄然逝去，漫長的人類歷史也如煙霧般在佇立的詞人眼前悄悄閃過，中心觸動，于是興起“只七百年來，斜陽換盡，一片古苔冷”的歷史感慨。蘇東坡“意釣忘魚，樂此竿線”的生涯轉眼早成七百年前的往跡，斜陽換盡，古苔猶存，徘徊吊念，浸滲出一片清冷寂落的氣氛。“斜陽”、“苔冷”，承“暝色”而來，交代時間，兼醒詞人游覽之久。上片全為寫景，而景中寓系情懷，感慨深之;思路今古飄蕩，運筆跌宕開合，真幻莫測而虛實相生。

過片“幽尋處”三字明示上片系尋幽訪古所見景觀，下片遂由景生發，直抒胸臆。“幽尋處，付與牧村樵徑”，二句由上片冷落景色引出，嘆惜幽美僻靜的磐石小潭長期無人(指文人士大夫)光顧，已荒淪為牧村樵徑，野人地盤。有幽閉七百年、傷世無知音之意，正所謂“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謝靈運《登江中孤嶼》詩)。輕抹一筆，挑起波瀾，為下文鋪敘開去而蓄勢。“《江郊》詩句誰省?”正面轉出主旨。蘇軾懷抱無人理解，《江郊》蘊意誰人知道?代蘇軾抱嘆，實本于共鳴。詞人是時仕宦失意，長期沉淪下僚，官卑職微，動輒得咎，“只依舊征衫，青青如此。”(陳澧《齊天樂》)“堪笑鴟貪腐鼠，仰視鵷雛曰‘赫!’不可與同群。更有鵝與鴨，也解惱比鄰。”心底對此厭倦萬分，“但乞鏡湖住，此外盡浮云”(陳澧《水調歌頭》)。如此心境，與蘇軾當年有“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同病相憐，千古知音。傷蘇軾無人理解，亦傷自己知音寥寥，懷古而傷今也。“誰省?”唯一己省悟;獨立人世之意不言而喻。第三句以問作答，問中有答，言簡意賅且發人警醒。“平生”以下，就自己懷抱用潑墨加以發揮。“平生我亦煙波客，笠屐倘堪持贈”，是與蘇軾商議話語。蘇軾自稱“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臨江仙》)，閑暇時裝束如老農，戴斗笠穿木屐，“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定風波》)。陳澧也是長年浪跡天涯、“只愛嵐光呼吸”的“煙波客”，他深深欽慕蘇東坡為人、風度，愿拜取楷模，攀列同行，故虛語請求東坡允以登臨山水的笠屐相贈。風趣生動，化虛為實，只覺誠懇感人，幾忘幻相。詞人希望能追隨蘇軾，一暢平生“云水性”，提攜鷗友鷺侶，“占取無人境”，在遠離塵世囂雜的幽靜山水懷抱中，徜徉吟嘯，遣己余生。塵世多韁鎖，唯愿在大自然中獲得自由，滿足本性。“平生”五句放筆直書，暢吐生平志趣，高情澹韻，淋漓盡致地顯示了詞人的胸襟情操。然而意猶未盡，一結“商量畫幀”四句，借商榷作畫為引頭，又展開了一幅氣韻幽靜清遠的淡墨山水畫。畫幀，卷開的畫幅。詞人婉轉提出，能否在這幅畫的碎竹叢邊，荒蘆野外，添畫個垂釣泛游的小漁艇。畫幀實指眼前景致，有景色如畫之意。小漁艇，則表達了詞人泛舟五湖的隱世愿望。歇拍又轉實為虛，化景為畫。人在畫外，情在畫中，構成了可供讀者馳騁想象的廣闊空間，給人以意韻悠長的審美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