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孫貽·西河》原文賞析
金陵懷古次美成韻
龍虎地。繁華六代猶記。紅衣落盡,只洲前、一雙鷺起。秦淮日夜向東流,澄江如練無際。白門外,枯杙倚。樓船朽橛難系。石頭城壞,有燕子、銜泥故壘。倡家猶唱后庭花,清商子夜流水。
賣花聲過春滿市。鬧紅樓、煙月千里。春色豈關人世。野棠無主,流鶯成對。銜入臨春故宮里。
宋周美成(邦彥)《西河》一曲,金陵吊古,詠寫“燕子不知何世,向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不勝滄桑之感。美成既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儇伎女,皆知其詞為可愛,傳誦不輟;后之作者,賡和名篇,次其原韻,便非易事。蓋詞人感慨所寄,不過盛衰,多有陳陳相因、唾沈互拾以敷衍成篇者。彭孫貽此首,發思古之幽情,旨在傷今; 化前人之故實,能為己用。遣辭葉韻,亦復妥帖自然,殊不牽強。郁積思深,發而為詞,真情實感,在在流露,故于一般和作之中顯得難能可貴。
《西河》樂章,屬于三迭長調,為此闋者尤須曉諳篇法。以本首“金陵懷古”論,上片總起,中間鋪展,末段點題,融會賦家筆意,借鑒美成布局,是精于結構之作法。所賦名城,歷史特點與地理形勢,先行在全詞起始部分作概敘及交代。“龍虎地”,金陵舊都,故起筆即用諸葛亮“鐘阜龍蟠,石城虎踞”之贊嘆語開篇;“繁華六代”,則謂中國歷史上偏安江左之東吳、東晉、宋、齊、梁、陳;“猶記”者,空自悵望、指點六朝形勝地之謂。“紅衣落盡”。紅衣,指荷葉,詞面似用“紅衣落盡渚蓮愁” (趙嘏《長安秋夕》),而實際乃暗融姜白石詞“只恐舞衣寒易落”、“怕紅萼無人為主”句意,以今日荷塘枯葉之凋落不存,借喻當年金縷舞衣蕩然已盡。此一凋零意象,接以鷺洲、秦淮、澄江三句(白鷺洲只余鷺起、秦淮河日夜東流、長江水空如匹練),隱約映現于曠寂荒涼背景之上,感觸心靈,遂令讀者不得不嘆息“六代豪華春去也”,興發一種深沉的歷史悲愴感。
緊承上片,逝者如斯、不舍晝夜的時間激流,進一步流向衰歇敗落的彼岸。詞的中段,音聲色彩更明顯地趨于悲涼颯蕭。白門,即金陵之白下門。“枯杙” (yì),等于“朽橛”,此處詞語,同義反復,重迭描狀,形容一種朽木枯株的敗落環境。對讀美成詞此迭的詠嘆:“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系”,而至彭孫貽筆下,曾系艇子的崖樹業已無蹤,代之以腐朽的殘樁斷橛,即有當日樓船亦無從系起了。彭氏此闋樂章,連用橛朽、城壞、壘荒諸語,迭加重筆:“石頭城壞,有燕子、銜泥故壘”。意在點明河山變色,昔之龍虎地、帝王州,今已淪為蕭蕭故壘,不堪回首。而隔江不知亡國恨之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令登石城、泊秦淮者聞之,何能不生感慨! 后庭花,即《玉樹后庭花》曲,相傳陳后主所創,歷來以為亡國之音; 然而又豈止《后庭花》,再推衍至整個六朝曲子,《清商曲》、《子夜歌》之類,無形中仿佛組合成一條柔靡側艷的音帶,一曲曲,一聲聲,意醉魂消。輕歌曼舞,桃花扇底,斷送南朝。“倡家猶唱后庭花,清商子夜流水”,流水歌聲,一去不回,此“流水”又呼應上片的秦淮嗚咽水,使時間之流的意識,再次得到強化。
末段,作者以蒼勁之筆,為峭折之辭,空際轉身,虛摹春色。“賣花聲過春滿市。鬧紅樓、煙月千里”。其實,賣花聲、紅樓月、滿市韶光、遍地春色,只是“虛熱鬧”而已。緊接著,便是“春色豈關人世”,春色年年,與人世何關! 野棠花落,只被流鶯銜入“臨春故宮”里。故國淪亡,人間何世,一結無窮感嘆。“臨春” ,見《南史·后妃傳》,陳后主曾起三閣: 自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綺閣,龔孔二貴嬪居望仙閣,復道交通,荒淫作樂。作者用這些南朝舊事的典實入詞,哀之亦復鑒之,略似“滿目山圍故國,三閣余香,六朝陳跡。有庭花遺譜,弄哀音、令人嗟惜” (白樸《奪錦標·清溪吊張麗華》)筆意,而激楚蒼涼過之。
斜陽燕子,如此江山! 昔千巖老人(蕭德藻)體味姜白石《揚州慢》詞,以為有“黍離之悲”。而讀彭孫貽此首《西河·金陵懷古》,明、清易代之亡國恨事,亦自強烈感染讀者。詞中詠寫橛朽城荒、故壘只余銜泥燕子一節,細看來直是腐朽南明當局全開鎖鑰、盡撤江防之象征寫照。窮者欲達其言,勞者須歌其事。當日金陵瓦解巨痛、故宮離黍深悲,譜入新詞,借和韻以吐心聲,倍增歔欷懷舊、慷慨沉哀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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