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適
昨夜離心正郁陶,三更白露西風高。
螢飛木落何淅瀝,此時夢見西歸客。
曙鐘寥亮三四聲,東鄰嘶馬使人驚。
攬衣出戶一相送,唯見歸云縱復橫。
這是一首很有特色的送別詩:不寫送別的場面,被送的人也不露面,卻相當生動而又深入地表達了詩人在送行前后細膩的感情變化。
詩的寫作年代和寫作的地點以及被送的是誰,都不可考。寫作的季節(jié),從第二句詩中的“白露西風高”與“螢飛木落”看來,已是秋季。在古人心目中,秋天是一個令人感傷的季節(jié)。宋玉曾動情地發(fā)出浩嘆: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九辯》)江淹在抒寫離愁別恨時還特別提到過秋季:“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乍秋風兮暫起。”高適這一次送別友人,正是發(fā)生在草木變衰、最容易引起傷感的季節(jié)里。所寫的具體時間,則是從入夜以后到次日的清晨。全詩八句,以每兩句為一個單位,按照時間的先后,依次寫了失眠、做夢、驚醒、相送四件事。
一二句寫失眠。由于朋友就要離去,不免離情郁結,難以排遣,直至半夜三更仍然未能入眠。這時,夜露漸重,秋風正緊。失眠的時間是在“昨夜”,失眠的原因是“離心正郁陶”,“三更”極言失眠時間之長,“白露西風高”是失眠時的具體環(huán)境。“西風高”是從風聲聽出來的,“白露”是詩人想象中的情景。秋景是如此肅殺凄清,正好襯托出詩人“郁陶”的離心。同時在對肅殺凄清的秋景的描寫中,也隱隱透露出詩人對于即將在霜風凄緊中踏上征塵的友人的關心。
三四句寫做夢。在長夜失眠到入夢以前,詩人曾見到忽閃飄過的幾點流螢,還清晰地聽到樹葉落地的淅淅瀝瀝的響聲,隨后便墜入沉沉的夢鄉(xiāng)。夢中出現(xiàn)的,正是即將西歸的朋友。“螢飛”與“木落何淅瀝”,以動態(tài)與聲音反襯夜深人靜,這是失眠的人才能有的獨特體驗,也是催人入夢的一個最為適宜的環(huán)境。失眠是因為想到即將與朋友分手,入夢以后見到的仍然是即將分手的朋友,可見詩人對這位朋友的感情是何等的深厚。
五六句寫驚醒。夜里失眠時間太長,一旦沉沉入夢,早晨就難以自然醒來。但睡前記得早上要給朋友送行,因而一聽到寥亮的報曉鐘聲,以及友人居住的東鄰傳出的聲聲馬鳴,便受到觸發(fā),突然驚醒過來。詩人的驚醒,如同他的失眠、入夢一樣,無不維系著對朋友的關心。
結尾兩句寫相送。在驚醒之后,詩人便急匆匆地披上衣服,跑出門去送行,誰知朋友已經(jīng)動身走掉了。向朋友離去的前方望去,看不到朋友的身影,只見天空中橫七豎八似乎帶著歸意的浮云。上一句采用連動的句式,以極富于動作性的詞語加以表現(xiàn): “攬衣”——“出戶”——“一相送”。詩人反彈式地從床上躍起,拎起衣服邊跑邊披,如一陣旋風刮出門外。從這一連串的動作中,可以想見詩人心情的急切,他唯恐相送而不及。結尾句寫他送行果真撲了空,但并不直說,而是以“唯見歸云”含蓄地寫不見友人。“歸云縱復橫”,是望中所見的實景,同時也從反面映現(xiàn)出望云呆立、惘然若失的詩人形象,并且不無象征意味地表現(xiàn)了詩人此時不平靜的心境與繚亂紛紜的離情。
全詩發(fā)脈處在首句的“離心正郁陶”。因離心郁陶而失眠、做夢、驚醒、相送;通過寫失眠、做夢、驚醒、相送,進一步具體地寫出了郁陶的離心。與貫穿全詩的這條感情的線索相一致,詩作在時間上以及具體內(nèi)容的描寫上,也都有著連續(xù)性。“昨夜”、“三更”、“曙鐘”,直至能見到浮云,時間上由黑夜到天明,逐步遞進。“西風高”暗中關合“木落”,送客之夢被“曙鐘”、“嘶馬”驚醒,由“驚”而“攬衣”、“相送”,因相送不及而“唯見歸云”,所有這些描寫,無不環(huán)環(huán)緊扣,節(jié)節(jié)相連,相當充分地展現(xiàn)了詩人在長夜里備受煎熬的情景與詩人惜別的眷眷深情。
高適是一位具有雄才大略的北國偉丈夫。這首《送別》詩卻展示了他的另一個側(cè)面:原來他還是一位感情細膩的詩人。在詩歌風格上,高適留給人的印象主要在于雄放、率直,這首詩卻委婉含蓄,唱嘆有情。這就是這首詩除了其自身的思想藝術價值以外,對于了解高適全人及其作品所具有的獨特價值。
此敘不忍別之情,夫念離而憂,思深如夢,候鐘而起,聞馬而驚,當未別之時已不勝情矣,況既別之后所見之歸云,能無惆悵乎? (唐汝詢《唐詩解》卷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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