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言·木蘭花慢》原文賞析
楊 花
侭飄零盡了,何人解,當花看。正風避重簾,雨回深幕,云護輕幡。尋他一春伴侶,只斷紅、相識夕陽間。未忍無聲委地,將低重又飛還。
疏狂情性,算凄涼、耐得到春闌。便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稱清寒。收將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繞云山,看取青青池畔,淚痕點點凝斑。
這是一首詠物詞。大凡詠物詞“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蘊于其內,斯寄托遙深,非沾沾焉詠一物矣” ( 沈起龍《論詞隨筆》)。張惠言主張詞近“詩之比興”,“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 (《詞選序》)。此詞正是“借物以寓性情”的“比興”之作。作者雖詠楊花,而寄托遙深。
楊花本不是花,古人也并不把它“當花看”,蘇軾所謂“似花還似非花”也(《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但此詞作者出于立意需要,卻認為楊花亦是花,只是不被人理解,構思頗為新穎,有其獨創性。詞云:“侭(jǐn)飄零盡了,何人解,當花看。”言詞中蘊含著遺恨與不平。作者一開篇就寫出楊花的自身價值始終不被社會認識的不幸,埋下了它悲涼結局的根子。此時的楊花正處于暮春時節,有風、有雨、有云,卻都與它無緣分: “正風避重簾,雨回深幕,云護輕幡。”這三句寫出了暮春景象: 風躲在雙層窗帷中,雨回旋在帳幕深處,云護衛著輕揚的旗子,這三句對仗工整,動詞“避”、“回”、“護”,形容詞“重”、“深”、“輕”皆見錘煉之功,十分貼切傳神。楊花被環境所拋棄,它并非孤高自傲、目空一切,它渴望找到春天志同道合的知音、朋友、伴侶,但難以如愿,結果是: “尋他一春伴侶,只斷紅、相識夕陽間。”從自然界的角度看,楊花飄零時已屆春末夏初,亦是“東風無力百花殘” (李商隱《無題》)之時。因此其所“相識”的只有“斷紅”即飄零的殘花; “斷紅”是青春凋零之物,是生命衰亡的象征。而且在同樣是預示衰亡的“夕陽間” “相識”。楊花的遭際何等可悲! “斷紅”與“夕陽”只能增添楊花的沒落與末路感,而不能相互激勵、昂奮高舉。楊花終于未能尋到真正的“伴侶”。但是楊花并不甘心就此而沉淪,還要掙扎一番,可見其性格中堅韌的一面: “未忍無聲委地,將低重又飛還。”這兩句寫楊花欲降還升的飄飛之狀,可謂以形傳神,生動細致。
上片通過環境的映襯,主要寫出楊花不被理解的孤寂之哀。
下片寫楊花的情性與歸宿,則更深入一層。先寫情性之“疏狂” :“疏狂情性,算凄涼、耐得到春闌。”自然界中的楊花漫天飛舞,故喻其“情性”疏放清狂,無所羈勒,十分巧妙自然。這樣的個性其命運想來必定是“凄涼”的。因為“疏狂”則與世不合,有悖于規范,不為人所理解與贊同,只好郁郁寡歡、獨自熬到生命的末路。再寫情性、品格之“清寒”:“便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稱清寒。”意謂即使楊花曾在月下、花天與梅、雪為伴,亦應稱許其清寒有志節。但眼下的現實是孤獨無伴。以其如此“疏狂”的情性、凄涼的身世,又落落寡合,其最后的歸宿只能是自身消亡——何況其自身的價值本不被認可! 詞云: “收將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繞云山。看取青青池畔,淚痕點點凝斑。”前兩句寫楊花消亡于空中,它帶著不盡的春恨化作一天愁影; 后兩句寫楊花消亡于水中,它似點點淚痕凝作滿池浮萍。蘇軾詞云:“曉來雨過,遺蹤何在? 一池萍碎。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同上)并注云: “楊花落水為浮萍,驗之信然。”其實,楊花化萍乃是詩人的想象。此詞后兩句當從蘇軾詞化出,但寓意有別。詞中的“愁影”、“淚痕”都是楊花不幸命運最終結束的象征。它只有如此才是解脫。
劉熙載云: “詞詠古詠物,隱然只是詠懷,蓋其中有我在也。”(《詞曲概》)張惠言此詞詠楊花,同樣“只是詠懷”,其中有作者思想的“愁影”,有作者疏狂的“情性”。它寄托著作者自身與社會某些方面不相容的憤懣,以及不為世俗理解的孤寂之“春恨”。這一切雖借楊花以發之,但又并不一語道破,而是“若隱若見,欲露不露,反復纏綿”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故益顯體格高雅、感情深厚。從中我們可以窺探到常州詞派作品“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觸類多通”(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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