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愿·臨江仙》原文賞析
河山亭留別欽叔、裕之
誰識虎頭峰下客,少年有意功名。清朝無路到公卿。蕭蕭茅屋下,白發老書生。邂逅對床逢二妙,揮毫落紙堪驚。他年聯袂上蓬瀛。春風蓮燭影,莫問此時情。
小序說明,這詞是為留別二位友人所作,時在金宣宗元光元年(1222)。河山亭,在河南孟津(今孟縣);欽叔,李獻能字,李是河中人,官翰林學士;裕之,元好問字。元好問《中州集》曾經記載了這一次餞別:“元光初,予與李欽叔在孟津。敬之自女幾來,為之留數日。其行也,欽叔為設饌,備極豐腆。”可見他們三人情意相投、交誼甚深。
上片自寫身世。首句以反詰句起篇,奇峰突起,不同尋常。“虎頭峰下客”是詞人自稱。辛愿是河南人,雅負高氣,卓犖不群;虎頭山亦在河南,《明一統志》稱其峰峙“甚奇”。所以,詞人便以奇山自況,自命不凡。再以“誰識”二字領起作反詰,抒寫懷才不遇之慨:少年心事,屬意功名,高氣蓋世,戛戛獨造,有誰識得?一語既出,孤高自傲、豪宕不羈的氣格,宛然可見。“清朝無路到公卿”寫現實遭遇。朗朗清朝,我竟無路致達公卿!這分明是科場黑暗,世事蹭蹬,所以詞人方懷才不遇,終老蓬門,哪里是什么“清朝”。而詞人卻有意偏言“清朝”,用反語點綴、夸飾,極盡諷刺揶揄之能事。末二句自狀凋零枯索境況,騰達無門,入仕無望,只得吟詩作文,布衣終身。詞人雅負高才,精通《春秋》三傳,諳熟杜詩韓文,為詩往往佳句迭出,為時傳誦,如此煌煌巨才,竟遺落草莽,一生布衣,其間感慨唏噓,曷可言狀!于此,詞人別出機杼,拋卻一切酸楚氣、憤慨語,僅以一幅清淡素描出之,把一幅“蕭蕭茅屋下,白發老書生”的圖景推到讀者面前,世事蒼茫,人生慨嘆,酸甜苦辣,盡濡其中,令人反復咀嚼,余味無窮。
下片方調轉筆鋒,抒寫留別之情,關照題旨。“二妙”是對二位才學俱妙者的雅稱。晉人衛瓘、索靖和唐人韋維、宋之問等曾享有這一美譽(見《晉書·衛瓘傳》、《唐書·韋維傳》)。這里是指李、元二人。邂逅相逢,喜不自勝,對床夜語,親密無間。詞人盛贊二友才情超越,文章非凡,揮毫落紙,宛若云煙(“揮毫落紙”一句化用杜甫《飲中八仙歌》:“揮毫落紙如云煙”)。所以,最后對二友的前程寄予極高的期望。“聯袂”,聯袖,意即攜手。“蓬瀛’,本指海上仙山蓬萊、瀛洲,這里借指翰林院。“蓮燭”,即金蓮燭,御前所用蠟燭。這句是化用唐典,語出《新唐書·令狐绹傳》:“(令狐绹)
為翰林院承旨,夜對禁中,帝以乘輿金蓮華炬送還院。”總此三句,詞人是在勉勵二友鵬程遠大無可限量,屆時請不要以今日聚散之情為念。據元好問《中州集》記載,李、元二人餞別辛愿時,辛還說了一段備極酸楚的話:“平生飽食有數,每見吾二弟必得美食。明日道路中,又當與老饑相抗去矣。會有一日辛老子僵臥柳泉、韓城之間,以天地為棺槨,日月為含襚,狐貍亦可,螻蟻亦可。”其形容枯槁、心力憔悴之狀,全從曠放中現出,二人皆為之惻然。“此時情”者,殆即此乎?吾老矣,“白發老書生”而已矣,今謹寄厚望于二位老弟,“少年心事當拏云”,祝愿你們一路春風,仕途騰達,請不要以老朽為念吧!結語故作曠放,卻極沉痛,千思萬感,云集心頭,曷可勝言!
綜觀此詞,可以一言蔽之,曰:奇。一是奇氣勃郁,奇情漩生。首以反詰起篇,以奇峰自況,恍如天外來語,超塵拔俗,戛戛獨造。次以“清朝”暗諷當朝,反話正說,奇思妙想,出口成章。再次以“白發老書生”與“少年有意功名”相對照,把少年意氣與暮年蕭瑟交織在一起,映襯出蕭蕭暮年之慨,激越起卓犖不平之情,萬般意緒,盡寓不言之中。最后又以勉勵作結,寓枯槁蕭索于曠放達觀之中,讀之令人潸然淚下。二是謀篇布局,出奇制勝。小序明言“留別”,而上片卻盡情抒寫懷才不遇之感和身世寥落之慨,于“留別”竟不著一字,似與題旨相去甚遠。下片開始,雖已關照題意,卻又從邂逅相逢、喜不自勝婉轉寫來,紆徐從容,仍不著“留別”邊際。直到最后才以遠大前程為念,寄意二友。剛開始言“留別”,卻已結束言“留別”,語到意到,戛然而止。僅一句點題,便將離情別意抒發得淋漓盡致。這樣,從結構上看,詞人仿佛打了一場“外圍戰”,先言己而后言彼,明言此而暗言彼,言此意彼,絲絲入扣,環環相生,將依依惜別之情盡情寫照出來。這就造成此詞的第三奇;立意奇高。上片言己,寫蕭蕭暮年之感,抒寥落不平之氣,這恰與下片寄語友人鵬程遠大,形成極強烈極鮮明的對照。這就是在提醒、警示二友:我的少年,就是你們的少年;而我的老年,絕不能是你們的老年。請莫要象我這樣,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由此反觀上片,可見詞人絕不是一味自我標榜,放言無當,而是立意精深,用心良苦。詞人把自己的蕭瑟一生看作一面鏡鑒,贈給兩位年當少壯的忘年之交(按當時李獻能三十一歲,元好問三十三歲),作為臨別贈言,這就等于奉獻了自己一生心血的結晶,其宅心高遠,寄旨奇深,昭然可見。這,就是此詞迥別于一般言別之作的奇特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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