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鷓鴣天》原文賞析
閣道風飄五丈旗,層樓突兀與云齊。空余明月連錢列,不照紅葩倒井披。
頻摸索,且攀躋。千門萬戶是耶非?人間總是堪疑處,唯有茲疑不可疑。
本來,我們在前文論及王國維《<人間詞話>中之“造境”與“寫境” 》之說時,已曾引述過王氏的話,說“二者頗難分別”,蓋以“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因此我在評說王氏之《蝶戀花》 (窈窕燕姬) 一首詞時,就曾提出說我以前本曾以為此詞可能是屬于“造境”之作,其后因見到了蕭艾先生的有關此詞的一則“本事”之說,于是才將之定為“寫境”之作。然而現(xiàn)在我們所要評說的這首《鷓鴣天》詞,我卻敢于斷定其必為“造境”之作無疑。我之所以敢于斷定其必為“造境”之作的緣故,當然主要由于其開端所寫的景物之奇突不類眼前之所實有,然而王氏卻又曾說過“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的話,可見雖屬虛構之“造境”,但作者在想象出此一景象之時也必應有其想象之依據(jù),那么王氏所寫的這些奇突之景物,其想象之依據(jù)又究竟何在呢?我們先看這首詞的開端二句:“閣道風飄五丈旗,層樓突兀與云齊”,此二句所寫之景象不僅極為雄壯宏偉,且極為突兀飛揚,使人讀之自覺有一種震懾而且吸引人的力量。如果從這首詞下面過片所寫的“頻摸索,且攀躋”二句來看,則此開端二句所寫的震懾而且吸引人的景象,固當原為詩人所“摸索攀躋”以追尋的一種境界。而此種境界就王國維言之,則其所追尋者乃往往為一理想中之境界而并非現(xiàn)實中之境界,舉例而言,即如其在《蝶戀花》 (憶掛孤帆東海畔) 一首詞中所寫的對于“海上神山”的追尋;在《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一首詞中,所寫的想要“窺皓月”而“試上高峰”的努力,便都表現(xiàn)了一種對理想中之境界的追尋和向往。這一類詞中所寫的意境,一般說來在王詞中大多是屬于象喻性的“造境”之作。“憶掛孤帆”一首所寫的“海上神山”的景象,其所依據(jù)者自然乃是大家所熟知的渤海中有三神山的神話傳說,見于《漢書·郊祀志》及《拾遺記》。至于“山寺微茫”一首所寫的“山寺”“高峰”諸形象,則并無特殊的出處。因此遂有人以為此詞所寫者原是實景,而并非造境。不過,若據(jù)此詞下半首所寫的“偶開天眼覷紅塵”及“可憐身是眼中人”等充滿哲理思想的詞句來看,則私意以為這些景象似乎也仍是所謂“造境”,只不過這些“造境”固正如王氏所云,乃是“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且“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的一個很好的例證而已。至于這一首詞中所寫的“閣道”與“五丈旗”諸景象,則一方面既非如“海上神山”之為人所熟知,而另一方面則也不似“山寺微茫”之有合于自然。如果從這一點差別來看,則私以為這一首詞所寫的對某種境界的追尋,實在應該是較之另二首更為有心用意的一首托喻之作。
從這首詞開端一句所寫的景象來看,其想象中之“造境”的依據(jù)蓋原出于《史記·秦始皇本紀》中對于阿房宮之描繪。據(jù)《史記》所載,謂“前殿阿房,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下可以建五丈旗”。此固當為人世之宮殿中的一所絕大之建筑。所以當王國維想要為其想象中所追尋的境界覓取一個最為崇高宏偉的建筑之形象時,乃選擇了《史記》中所描述的“阿房”之宮以為依據(jù),這自然可以看做是王氏選用此一形象在此一首詞中的第一個作用之所在。但其作用卻還不僅只是如此而已,原來此詞首句開端的“閣道”二字,除了寫“阿房”之建筑的崇高宏偉以外,同時還可以從由此二字所牽涉到的構建規(guī)模,而引發(fā)出更深一層的聯(lián)想和托意。蓋據(jù)《史記》之記敘,謂“阿房”之建筑乃是“周馳為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顛以為闕,為復道自阿房渡渭,屬之咸陽”。而此一建筑規(guī)模之取意,則是為了“以象天極閣道絕漢抵營室也。” 由此可知此一建筑所設計的規(guī)模形勢,原來還更有與天文有關的另一層象喻之深意。先說“閣道”,此一辭語之所指,就“阿房”之建造而言,自然乃是指空中之復道。謂此一復道可以從阿房經(jīng)過渭水而與咸陽相連屬。至于“以象天極”云云,則原來乃是指此一建造在天文方面的象喻。蓋以根據(jù)《史記·天官書》中所載對于“天極”的描述來看,其所謂“閣道”者,乃是“天極紫宮之后六星絕漢抵營室者曰閣道”。據(jù)張守節(jié)《正義》之解釋,謂“漢,天河也,直度曰絕; 抵,至也;營室七星,天子之宮。”可見阿房之“閣道”的建造,乃正象天極之紫宮。至于閣道之經(jīng)過渭水與咸陽之宮殿相連屬,則亦正象天極紫宮后六星之直度天河與天子之宮相連接。而所謂“天子之宮”,就天文星象言之,則固當為天帝之所居。由此遂使得我們得以窺見了王氏此詞之所以選用了“閣道風飄五丈旗”之景象,以象喻其所追尋之境界的更深一層的含義。蓋以如果只泛言一高遠之境界,如其《浣溪沙》詞所寫的“山寺微茫”與“試上高峰”,則其所象喻者乃亦不過僅只為一高遠之理想而已,然而此詞中開端的“閣道”一句,則以其所寫之景象既出于特殊之事典,因而遂亦由此一特殊之事典,而使得此一景象有了一種更為豐富的聯(lián)想的可能性。蓋以“閣道”在事典中既被喻示為可以通達天帝之居的一條通道,于是王氏在此詞中所敘寫的“摸索攀躋”遂亦都有了向天帝之居去追尋探索的意味。而向天帝之所居去追尋探索,就王氏之性格言之,則可以象喻為他想要對人生求得一個終極之解答的向往和追尋。這種解說的聯(lián)想,我們不僅可以從西方接受美學家依塞爾在其《閱讀活動——一個美學反應的理論》一書中所提出的文本中之可能的潛力之說,為“閣道”一形象之多層可能的喻意找到理論的依據(jù); 而且我們也可以從王國維自己的作品中,為這種解脫的聯(lián)想找到不少實例的證明。即如我們在前文論及《王詞意境之特色與形成其意境的一些重要因素》一節(jié)中,就已曾提出說王氏在其寫作小詞的一個階段中,也曾同時“寫有《論性》、《釋理》、《原命》諸文,思欲對人生與人性之問題有所究詰。”而且王氏在其《靜安文集續(xù)編》的《自序》一文中,也曾經(jīng)自己說過“體素羸弱,性復憂郁,人生之問題日往復于吾前”的話。而這種要想對人生問題求得一個終極之解答的探索,在王氏詞中遂往往表現(xiàn)為一種欲與上天之精神相往來的意境。即如其《踏莎行》詞之“絕頂無云”一首,便曾寫有“我來此地聞天語”之句,又如其《鷓鴣天》之“列炬歸來酒未醒”一首,也曾寫有“更堪此夜西樓夢,摘得星辰滿袖行”之句。凡此種種,當然都足可證明王氏詞中所寫的高遠之意象,不僅可以象喻為一種高遠之理想,而且還隱含有一種要向上天去探索人生終極之問題的“天問”式的究詰。只不過在其他各詞中,王氏所選用的意象都較為習見自然,而這一首詞中所選用的意象則較為突兀而不習見,而且還在其所取材的《史記》之《秦始皇本紀》及《天官書》中隱含了更為深入一層的含意。因此我們只從這一首詞的第一句,實在就已經(jīng)可以判斷出這首詞在王氏之詞作中,應該乃是一首較之他詞更為有心托意的“造境”之作了。
這首詞既然從一開始就是以假想中之“造境”所寫的記意之作,因此以下各句所寫之景象,遂亦莫不為其假想中之種種“造境”,至于這些假想中之景象的依據(jù),則全為王氏平日自書本中所得之形象。只不過這些形象有的雖頗為讀者所習知,有的則不大為讀者所習知而已。先說“層樓突兀與云齊”一句,此句之形象蓋出于《古詩十九首》中“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兩句詩,此固為一般人之所共知。只不過王氏卻將“高樓”改成了“層樓”,而又加上了“突兀”二字的形容。象這種用古人之詩句而稍加改易的情況,王國維在其《人間詞話》中,也曾對之有所論說。我們在前文論及《王國維境界說的三層義界》一節(jié)中,就曾提到王氏在《人間詞話》中所說的“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的一段話。而且還曾舉出周邦彥及白仁甫二人在詞曲中皆曾分別引用賈島之詩句的例證,足可見借用古人之詩句原為王氏理論中之所許,只不過要“自有境界”而已。王氏在此一句詞中既曾變古詩中之“高樓”為“層樓”,又加上了“突兀”二字,于是此一句詞因而也就有了不同于古詩的另一番境界。如果將兩者加以比較來看,則“高樓”之意象予人之感受較為單純,除去一份高寒之感外,并不雜有其他之暗示; 而“層樓”之意象予人之感受則較為繁復,除去崇高之感以外,還伴隨有一種繁富壯麗的聯(lián)想。再加之以“突兀”二字,于是遂更增加了一種令人目炫心懾的氣勢。而且以此一句承接在首句的“閣道風飄五丈旗”七個字之下,兩相映襯,于是遂使得此復道層樓之景象更加顯得宏偉而且壯麗,何況“風飄五丈旗”之形象又表現(xiàn)得如此生動。其筆力之充沛飽滿,竟把假想中千年前秦始皇之阿房宮殿寫得如在目前,乃大似杜甫寫“昆明池水” 之“漢時功”,真覺其“旌旗在眼中”矣。
而下面又繼之以“空余明月連錢列,不照紅葩倒井披”二句,遂使得此一復道層樓之崇高宏偉的景象,驀然又增加了一份光怪而且迷離的氣氛。至于這兩句詞中之景象,其假想中之依據(jù)則仍是王氏之書本上的知識。上一句的“空余明月連錢列”的形象,出于班固《西都賦》中對昭陽宮殿之描述鋪陳,有“隋侯明月,錯落其間,金釭銜璧, 是為列錢”之句。 《昭明文選》李善注,于“隋侯”一句當引《淮南子·高誘注》云“隋侯見大蛇傷斷,以藥敷而涂之。后蛇于夜中銜大珠以報”,因謂“隋侯之珠,蓋明月珠也”。又引許慎《淮南子·注》云“夜光之珠,有似明月,故曰明月也。 ”至于“金釭”一句, 則李善曾引《漢書·孝成趙皇后傳》對昭陽宮之描述, 有“壁帶往往為黃金釭”之記載。據(jù)顏師古注云“壁帶,壁之橫木露出如帶者也。于壁帶之中往往以金為釭。”晉灼曰“以金環(huán)飾之也。”由此可知所謂“金壁銜璧,是為列錢”者,蓋指壁帶上金環(huán)所銜之圓璧垂懸如列錢也。若就王氏此詞言之,則其開端一句之“閣道”既然有指向通達天帝之居的暗示,則此一句所寫的“明月連錢列”,自然指的應該是天帝之宮中的隋珠連壁的光華富麗的裝飾了。至于下一句的“紅葩倒井披”之形象,則出于張衡之《西京賦》,寫未央宮前殿龍首之盛, 有“蔕倒茄于藻井,披紅葩之狎獵”之句,薛綜注云“茄,藕莖也,以其莖倒植于藻井,其華下向反披。狎獵,重接貌。藻井,當棟中交方木為之,如井干也。”按此二句蓋寫宮殿的藻井之上(也就是天花板上) 有倒垂之蓮莖,其蓮華之紅葩乃反披而下垂,有狎獵重接之盛(按左思《魏都賦》亦有“綺井列疏以懸蔕,華蓮重葩而倒披”句)。總之此句之形象本來乃是寫宮殿之華采美盛。而王氏用之于這一首詞中則是借用《西都》與《西京》兩賦所寫之形象以喻寫其理想中所追尋的天帝之居的美盛。這可以說是第一層用意。而更可注意的則是王氏在這兩句所寫的美盛的形象之間,原來還曾經(jīng)用了“空余”和“不照”兩個詞語。這兩個詞語實在有極為重要的作用。“空余”是徒然留存著的意思,其所表現(xiàn)的是面對所留存之僅有的殘余而興起的一種不能全有的憾恨,因此下一句乃直承以“不照”二字,正面寫出其對于所期望者終于未能尋見的失望和落空的悲哀。關于王國維這種追求理想的執(zhí)著的精神,早在我所寫的《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一書中,于論及王氏之追求理想之性格時,我就曾舉引過王氏的不少論著,以說明其平生鄙棄功利惟以追求真理為目的之性格,且曾加以結論說“他所稟賦的一種‘耑耑焉力索宇宙之真理而再現(xiàn)之’的屬于天才的追求理想殉身理想的天性,是無法改變的。”而這種追尋又始終無法滿足,因此在王氏的一些小詞中乃經(jīng)常表現(xiàn)有一種追尋而終于未得的悲哀和憾恨。即如我們在前面所曾提到的他的《蝶戀花》 (憶掛孤帆東海畔)一首小詞,他對于“海上神山”的追求,最后所落得的就正是“金闕荒涼瑤草短”的痛苦的失望。而另外的《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一首小詞,他的“試上高峰窺皓月”的努力,最后所落得的也正是“可憐身是眼中人”的無可奈何的憾恨。但盡管如此,卻似乎又有一種力量常使他對這種理想之追尋始終難以棄擲,那就因為在詩人之心目中總是常存有一種理想之靈光的閃爍。所以縱然終于未能照見“紅葩倒井披”的美麗的象喻生命之終極意義的花朵,卻仿佛依然存留有“明月連錢列”的光影的閃現(xiàn)。此種情況,蓋亦正如阮籍在其“西方有佳人”一首《詠懷》詩中之所寫,雖然在“飄搖恍忽中”似乎也曾經(jīng)見到了一位“流眄顧我傍” 的“佳人”,然而卻終于未能真正結識,于是自然就只落得“悅懌未交接,晤言用感傷”了。
以上是這一首詞的上半闋,王氏蓋以假想之造境寫其對于一種理想之境界的追尋與失落,而全以古書中之意象表出之,既有飛揚突兀之奇,又有光彩迷離之致,既真切,又古雅。這自然是王詞中之極值得注意的一首屬于“造境”的詞。
緊接著上半闋的造境,下半闋遂開始正面敘寫其追尋不得的困惑。“頻摸索,且攀躋”二句,既著一“頻”字,又著一“且”字,蓋極寫對此種追尋之難以放棄而又無可奈何之感。至于“千門萬戶”一句,則承接上半闋所寫的宮殿之形象,而用《史記·武帝紀》中敘寫建章宮的“千門萬戶”之語,來喻寫追尋中的困惑與迷失。更用“是耶非”三字,表現(xiàn)了一種似有所見而又終于未見的迷離恍惚,而此三字也同樣有一個古書的出處,他所用的乃是漢武帝《李夫人歌》的“是耶非耶? 立而望之,翩何姍姍其來遲”一詩中的句子,于是在宮殿的摸索追尋中,乃又出現(xiàn)了了一個對美人之期待的聯(lián)想,這種聯(lián)想雖未必存在于作者王氏的意識之中,然而卻由于此“是耶非”三字之出處的詩篇的聯(lián)想,使得這句詞有了這種聯(lián)想的潛能。更何況對美人之期待與對理想之追尋,二者原可以互相生發(fā)、互相借喻,我們雖不必如此解釋,但這種聯(lián)想的潛能,卻無疑的也是足以增加此詞的意蘊之豐美的一個因素。至于結尾的“人間總是堪疑處,惟有茲疑不可疑”,則是寫其所追求者既終于未得,其所困惑者也終于未解。而這種心態(tài)乃正為王氏所經(jīng)常表現(xiàn)的一種心態(tài)。近年來西方文學批評中有所謂意識批評一派,曾提出了在作品中可以尋見作者之基本意識形態(tài)之說。這首《鷓鴣天》詞大概可以說是王氏詞作中,以假象之造境表現(xiàn)其基本之意識形態(tài)的一篇代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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