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二心集》序言》原文與賞析
這里是一九三○年與三一年兩年間的雜文的結集。
當三○年的時候,期刊已漸漸的少見,有些是不能按期出版了,大約是受了逐日加緊的壓迫。《語絲》和《奔流》,則常遭郵局的扣留,地方的禁止,到底也還是敷延不下去。那時我能投稿的,就只剩了一個《萌芽》,而出到五期,也被禁止了,接著是出了一本《新地》。所以在這一年內,我只做了收在集內的不到十篇的短評。
此外還曾經在學校里演講過兩三回,那時無人記錄,講了些什么,此刻連自己也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在有一個大學里演講的題目,是《象牙塔和蝸牛廬》。大意是說,象牙塔里的文藝,將來決不會出現于中國,因為環境并不相同,這里是連擺這“象牙之塔”的處所也已經沒有了;不久可以出現的,恐怕至多只有幾個“蝸牛廬”。蝸牛廬者,是三國時所謂“隱逸”的焦先曾經居住的那樣的草窠,大約和現在江北窮人手搭的草棚相仿,不過還要小,光光的伏在那里面,少出,少動,無衣,無食,無言。因為那時是軍閥混戰,任意殺掠的時候,心里不以為然的人,只有這樣才可以茍延他的殘喘。但蝸牛界里那里會有文藝呢,所以這樣下去,中國的沒有文藝,是一定的。這樣的話,真可謂已經大有蝸牛氣味的了,不料不久就有一位勇敢的青年在政府機關的上海《民國日報》上給我批評,說我的那些話使他非常看不起,因為我沒有敢講共產黨的話的勇氣。謹案在“清黨”以后的黨國里,講共產主義是算犯大罪的,捕殺的網羅,張遍了全中國,而不講,卻又為黨國的忠勇青年所鄙視。這實在只好變了真的蝸牛,才有“庶幾得免于罪戾” 的幸福了。
而這時左翼作家拿著蘇聯的盧布之說,在所謂“大報”和小報上,一面又紛紛的宣傳起來,新月社的批評家也從旁很賣了些力氣。有些報紙,還拾了先前的創造社派的幾個人的投稿于小報上的話,譏笑我為“投降”,有一種報則載起 《文壇貳臣傳》 來,第一個就是我,——但后來好像并不再做下去了。
盧布之謠,我是聽慣了的。大約六七年前,《語絲》在北京說了幾句涉及陳源教授和別的“正人君子”們的話的時候,上海的《晶報》上就發表過“現代評論社主角”唐有壬先生的信札,說是我們的言動,都由于墨斯科的命令。這又正是祖傳的老譜,宋末有所謂“通虜”,清初又有所謂“通海”,向來就用了這類的口實,害過許多人們的。所以含血噴人,已成了中國士君子的常經,實在不單是他們的識見,只能夠見到世上一切都靠金錢的勢力。至于“貳臣”之說,卻是很有些意思的,我試一反省,覺得對于時事,即使未嘗動筆,有時也不免于腹誹,“臣罪當誅兮天皇圣明”,腹誹就決不是忠臣的行徑。但御用文學家的給了我這個徽號,也可見他們的 “文壇” 上是有皇帝的了。
去年偶然看見了幾篇梅林格(Franz Mehring)的論文,大意說,在壞了下去的舊社會里,倘有人懷一點不同的意見,有一點攜貳的心思,是一定要大吃其苦的。而攻擊陷害得最兇的,則是這人的同階級的人物。他們以為這是最可惡的叛逆,比異階級的奴隸造反還可惡,所以一定要除掉他。我才知道中外古今,無不如此,真是讀書可以養氣,竟沒有先前那樣 “不滿于現狀”了,并且仿《三閑集》之例而變其意,拾來做了這一本書的名目。然而這并非在證明我是無產者。一階級里,臨末也常常會自己互相鬧起來的,就是《詩經》里說過的那“兄弟鬩于墻”,——但后來卻未必“外御其侮”。例如同是軍閥,就總在整年的大家相打,難道有一面是無產階級么?而且我時時說些自己的事情,怎樣地在“碰壁”,怎樣地在做蝸牛,好像全世界的苦惱,萃于一身,在替大眾受罪似的:也正是中產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只是原先是憎惡這熟識的本階級,毫不可惜它的潰滅,后來又由于事實的教訓,以為惟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卻是的確的。
自從一九三一年二月起,我寫了較上年更多的文章,但因為揭載的刊物有些不同,文字必得和它們相稱,就很少做《熱風》那樣簡短的東西了;而且看看對于我的批評文字,得了一種經驗,好像評論做得太簡括,是極容易招得無意的誤解,或有意的曲解似的。又,此后也不想再編《墳》那樣的論文集,和《壁下譯叢》那樣的譯文集,這回就連較長的東西也收在這里面,譯文則選了一篇《現代電影與有產階級》附在末尾,因為電影之在中國,雖然早已風行,但這樣扼要的論文卻還少見,留心世事的人們,實在很有一讀的必要的。還有通信,如果只有一面,讀者也往往很不容易了然,所以將緊要一點的幾封來信, 也擅自一并編進去了。
一九三二年四月三十日之夜,編訖并記。
【析】《二心集》是魯迅1930年至1931年間所寫雜文的結集。這篇序言是1932年4月編該書時寫的。文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點:一、交待集中雜文的寫作背景,揭露國民黨當局實行的文化專制主義的“文化圍剿”; 二、回擊當時“黨國的忠勇的青年”和一些幫閑文人對魯迅的攻擊,揭露新月派和原“現代評論社主角”唐有壬等人對于左聯的污蔑及其險惡用心;三、分析了自己思想發展和雜文體式發展變化的原因,尤其是對于自己思想發展變化的說明。文中說:“只是原先是憎惡這熟識的本階級,毫不可惜它的潰滅,后來又由于事實的教訓,以為惟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因此,這篇序言既具有鮮明的現實針對性和戰斗性,又是我們研究魯迅思想及其雜文藝術發展的一個重要依據。
在寫作上,這篇序文表現手法靈活多樣,成為一個鮮明的特點。文章在揭露國民黨當局的文化專制主義時,采用的只是直敘事實的手段,文章說:“當三○年的時候,期刊已漸漸的少見,有些是不能按期出版了,大約是受了逐日加緊的壓迫。”這里說“大約”,并未直接指斥誰在進行“逐日加緊的壓迫”,但當時的讀者卻是很明白的。接著,列舉《語絲》、《奔流》“到底也還是敷延不下去的”,《萌芽》、《新地》“也被禁止了”的無可辯駁的具體事實,使國民黨當局摧殘進步革命文藝的惡行暴露無遺,同時,又采用以古喻今的手法,指出在“軍閥混戰,任意殺掠”的黑暗社會條件下,革命文藝遭受摧殘自不待言,即使對于“象牙塔里的文藝”,也并非具有適宜的土壤條件,因為“這里是連擺‘象牙塔’的處所也已經沒有了”。在中國的社會條件下,“不久可以出現的,恐怕至多只有幾個“蝸牛廬”,而“蝸牛界里哪里會有文藝呢,所以這樣下去,中國的沒有文藝,是一定的”。這里沒有直接指斥法西斯文化專制主義,但以古喻今,讀者自能從他所舉的三國焦先的“蝸牛廬”的故實,體會出作者的真正用意。魯迅駁斥“黨國的忠勇青年”采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手法,既揭出對手的險惡用心,又論證了自己論點的正確。作品在敘述對手的觀點后說:“清黨以后的黨國里,講共產主義是算犯大罪的,捕殺的網羅,張遍了全中國”,“而不講,卻又為黨國的忠勇青年所鄙視”,這不正好說明,最安全的辦法莫過于如焦先那樣,伏在蝸牛廬里“少出,少動,無衣,無食,無言”嗎? 由此,“中國的沒有文藝,是一定的.”,這一論斷的正確就顯示了出來。而對于新月派、唐有壬等對 “左翼作家拿著蘇聯的盧布”的誣篾, 魯迅采用的“刨祖墳”的戰法,既指出其陰險的用心,又指出“這正是祖傳的老譜,宋末有所謂‘通虜’,清初又有所謂 ‘通海’,向來就用了這類的口實,害過許多人們的。所以含血噴人,已成為了中國士君子的常經”。這里指出其“陷人于罪的手段的實質雖然險惡,卻也只是老譜的襲用”,通過“刨祖墳”的手法,幫助讀者認清了新月派、唐有壬等的真面目。
此外,這篇文章在寫法上比較平實,感情比較含蓄,也是值得注意的。這種特點的形成,也與當時“逐日加深的壓迫” 有著直接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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