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散曲《華山女》原文與翻譯、賞析
[唐] 韓 愈
街東街西講佛經②,撞鐘吹螺鬧宮庭③。
廣張福罪資誘脅,聽眾狎恰排浮萍④。
黃衣道士亦講說,座下寥落如明星。
華山女兒家奉道⑤,欲驅異教歸仙靈⑥。
洗妝拭面著冠帔⑦,白咽紅頰長眉青⑧。
遂來升座演真訣⑨,觀門不許人開扃⑩。
不知誰人暗相報,訇然振動如雷霆(11)。
掃除眾寺人跡絕,驊騮塞路連輜軿(12)。
觀中人滿坐觀外,后至無地無由聽。
抽釵脫釧解環佩,堆金迭玉光青熒。
天門貴人傳詔召(13):六宮愿識師顏形;
玉皇頷首許歸去(14),乘龍駕鶴來青冥(15)!
豪家少年豈知道(16),來繞百匝腳不停(17)。
云窗霧閣事慌惚,重重翠幔深金屏。
仙梯難攀俗緣重,浪憑青鳥通丁寧(18)。
〔注釋〕
①本篇選自韓愈《韓昌黎集》。華山,在今陜西省華陰縣。②講佛經,佛教徒在寺廟里宣揚佛教宗旨的一種通俗講唱。③螺,法螺;一種佛教樂器,用海螺殼制成。④狎(xia匣)恰,唐時口語,密集、擁擠之意。排浮萍,形容聽眾繁多,如同水面浮萍一樣緊密排列。⑤奉道,信奉道教。⑥異教,此指佛教。仙靈,神仙,指道教。⑦冠帔(pei配),女道士的裝束。帔,披肩。⑧咽,咽喉,此指頸部。頰(jia莢),臉的兩側。長眉青,指眉毛的顏色畫得很深。⑨演,講演。真訣,指道教的玄妙之說。⑩觀,道觀,道教廟宇。扃(jiong,窘平聲),門上的橫插閂。(11)訇(hong轟)然,形容聲音大。(12)驊(hua華)騮,駿馬。輜(zi資)軿(ping平),指車輛。(13)天門,指皇宮。貴人,即中貴人,古時對宦官的別稱。(14)玉皇,玉皇大帝;此指皇帝。頷(han漢)首,點頭。許歸去,指同意女道士入宮。(15)青冥,青色的天空。(16)豈知道,哪里懂什么“道”。(17)匝,環繞一圈。(18)青鳥,古神話中西王母的使者。丁寧,一再囑咐。
〔分析〕
這是一首七言古詩,作于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當時詩人在京師長安任刑部侍郎。這年初,他曾寫《論佛骨表》,批評唐憲宗“令群僧迎佛骨于鳳翔,御樓以觀,舁入大內”,大搞佞佛的迷信活動,上行下效,舉國若狂。這首詩也有“街東街西講佛經,撞鐘吹螺鬧宮庭”之語,情景相合,說明詩文當為一時之作。唐代僧侶地主,“不耕而食,不織而衣”,享有特權,佛道問題,已成為中唐社會的一大痼疾。憲宗晚年,元和中興,意志驕縱,崇奉佛道,乞求長生,無所不用其極。奉佛事如《論佛骨表》所言。崇道教事,如元和十三年為求長生仙藥,“令山人(道士)柳泌為臺州刺史”(《新唐書·憲宗紀》),令天下人恥笑。因此,作為一個比較正直的士大夫,韓愈為革除弊政,中興國家,一生攘斥佛老不遺余力。《論佛骨表》訴諸理智,抨擊佛教;《華山女》詩訴諸情感,主破道教。這首敘事詩,講的是一個年青女道士的故事,寫她炫耀姿色,轟動社會,為道教張目,連皇帝也甘受愚弄,諷刺之意明顯。其批判矛頭不僅指向了善男信女、凡夫俗子,而且鞭撻了上流社會的“豪家貴門”,甚至直指當朝最高統治者唐憲宗。諷刺深刻,藝術微妙,體現了詩人的過人膽識。
詩分三個自然段。“街東街西講佛經”以下六句為第一段,寫佛道紛爭,和尚講法蓋過道士。這是詩的“序論”,或稱前奏,采用欲揚先抑的藝術手法,以引出下面女道士登場競勝的熱鬧的主體段。從“華山女兒家奉道”至“堆金迭玉光青熒”十四句為第二段,寫華山女名為登壇講法,實是搔首弄姿,逗引蜂狂蝶迷,俗人如醉如癡,詐騙了大量錢財。而“天門貴人傳詔召”以下十句是第三段,寫她不僅欺騙世俗,而且愚弄宮庭,連皇帝也“頷首”傳詔。最后以其褻慢的曖昧生活作結,既揭穿了宗教的騙局,同時也活脫脫地描畫了腐朽統治階級的丑惡眾生相。
詩的藝術成功,首先在于諷刺深微,形象生動。從鬧劇發展到丑劇,好似連環漫畫,一路描繪,紛紛揚揚,喧騰熱鬧,筆法夸張,色采浪漫,全是敘事形象的具體描寫,而無直接的抽象議論,但卻處處閃爍著批判精神的光芒。不論唇紅齒白的華山女兒,抑或輕佻瘋狂的豪家少年,還是莊嚴肅穆的“玉皇”大帝,無不繪聲繪色,躍然紙上。詩的諷刺形象,刻畫得惟妙惟肖,令人忍俊不禁。特別是最后“云窗霧閣事慌惚”四句,可能受杜甫《麗人行》結尾的影響,表面是說豪家少年不脫俗緣,難攀仙境;其實反話正說,諷刺微妙。馬茂元先生說:“由窗、閣到幔、屏,是由外入內的過程。說云,說霧,說重,說深,表示這個臥室和外界隔絕,形容環境氣氛的神秘。正因為如此,所以華山女和豪門少年之間的事實,也就真相難明,使外人產生一種‘慌惚’之感了。”曖昧生活,迷離恍惚,令人產生種種聯想與推斷,語言純凈,但批判有力。所以清程學恂《韓詩臆說》云:“此便勝《謝自然》篇(按:韓愈另一篇諷刺道教神仙之詩),其中風刺都在隱約。結處不辟仙教之失,而云登仙之難,正是妙于諷興。”寄托不落痕跡,妙在有無之間,韓詩也有含蓄蘊藉的藝術筆法。
深通抑揚進退的藝術辯證法,以形成強烈的藝術對比,是這首詩的另一妙處。比如為了突出主人公華山女的形象,先寫佛道競爭說法,道觀中“座下寥落如明星”,男道士無能慘敗。這與華山女登壇時的轟動效應形成了強烈的藝術反差,兩相對比,形象自然鮮明突出。又如寫華山女濃妝艷抹,“遂來升座演真訣,觀門不許人開扃”,這是迎合觀眾好奇心理的欲擒故縱之法,寫出了年青的美貌女子工于心計的深層意思。這樣的反跌筆法尤其傳神。
另外,語言明白,音調流暢,并且敢于以俗為雅,活用了唐時的俗語,如“聽眾狎恰排浮萍”中的“狎恰”,形象地展現了聽眾的密集之貌,生動的語言也為諷刺藝術增添了力量。
〔評說〕
朱熹《韓文考異》:“或怪公排斥佛老不遺余力,而于《華山女》獨假借如此,非也。此正譏其街姿色,假仙靈以惑眾,又譏時君不察,使失行婦人得入宮禁耳。觀其卒章,豪家少年,云窗霧閣,翠幔金屏,青鳥丁寧等語,褻慢甚矣,豈真以神仙處之哉!”
延君壽《老生常談》:“《華山女》一首,用微言以諷之,與《諫佛骨》用直筆不同,詩文各有體裁耳。‘洗妝拭面著冠帔,白咽紅頰長眉青’,如見女道士風流裝束。‘觀門不許人開扃’,先作一折筆,見有如許做作。至‘觀中人滿坐觀外,后至無地無由聽’,便好笑人也。末四句‘云窗霧閣’云云,隱語也,不必求甚解而穿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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