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牛》
官牛官牛駕官車,浐水岸邊驅載沙。
一石沙,幾斤重? 朝載暮載將何用?
載向五門官道西,綠槐陰下鋪沙堤。
昨來新拜右丞相,恐怕泥涂污馬蹄。
右丞相: 馬蹄踏沙雖凈潔,牛領牽車欲流血。
右丞相: 但能濟人治國調陰陽,官牛領穿亦無妨!
唐朝的制度,凡新宰相上任,京兆府要派人運沙子給他鋪路,好讓他從這條“沙堤”上去上班。中唐時期的李肇在《國史補》(卷下)里是這樣敘述的:
凡拜相,禮絕班行。府縣載沙填路,自私第至于城東街,名曰 “沙堤”。
唐代杰出詩人的創作視野很開闊。為新任宰相鋪沙堤,這本是司空見慣的例行公事,但也被他們中間的有些人看出詩意,選作題材,加以開掘,寫出了具有深刻社會意義的好詩。白居易的《官牛》,就很有代表性。
為了便于進行比較,不妨先看看張籍的 《沙堤行》:
長安大道沙為堤,旱風無塵雨無泥。
宮中玉漏下三刻,朱衣導騎丞相來。
路旁高樓息歌吹,千車不行行者避。
街官閭吏相傳呼,當前十里惟空衢。
白麻詔下移相印,新堤未成舊堤盡。
先寫為新宰相鋪的沙堤多么好; 接著寫新宰相通過沙堤去上任,多威風; 最后兩句,則是全篇的 “結穴”,需要作一些解釋。所謂“白麻詔”,就是皇帝的詔書。唐代詔書分兩種: 凡有關重大事情的,用白麻紙,叫白麻詔; 一般性的,用黃麻紙,叫黃麻詔。任、免宰相,當然是大事,所以用白麻詔。《沙堤行》 最后兩句的意思是: 新宰相剛在那十里 “沙堤” 上抖完威風,皇帝就下白麻詔讓他移交相印; 于是乎,又要為接替他的新任宰相鋪沙堤了。
詩寫得比較含蓄,但可以看出,它是意在諷諭的。關于新宰相走馬上任的描寫也很生動: 朱衣人前導; 街官閭吏喝道; 一路上車馬回避,連路兩邊高樓上的人也不敢喧嘩; 十里沙堤,空蕩蕩、靜悄悄,一任新宰相馳騁。這使千百年以后的讀者仿佛親蒞其境,形象地認識到封建社會的宰相有多么顯赫!
白居易的《官牛》 與張籍的 《沙堤行》 寫的雖是同一題材,但白詩較之張詩卻開掘得更深更廣,表現得也更集中、更尖銳。
白詩題為 《官牛》,主題卻是 “諷執政”,在封建社會里,宰相的權勢僅次于皇帝,不用說享有許多特權。專門為他運沙鋪路,這不過是他享有的許多特權中的一種小小特權。白居易舉一反三,敏銳地抓住了這一小小特權,對宰相們進行了既委婉又深刻的諷諭。
詩很簡短,但接連換韻換意,層層轉折,富于波瀾。其表現方法上的突出特點是: 把兩個互為因果的重大社會問題概括在似乎無足輕重的 “馬蹄” 與 “牛領” 的關系上,一經對比,立刻表現為尖銳的矛盾,顯示出深刻的社會意義。
詩里提到的 “五門官道”,是指宰相到皇宮里去辦公要經過的道路。唐王朝的政治中心,唐高祖李淵和唐太宗李世民當政的三十多年在太極宮 (西內),宰相要到太極宮去辦公。太極宮南墻有 “五門”:承天門、長樂門、廣運門、重福門、永春門。承天門是正門,其位置約在今西安市蓮湖公園的范圍以內。唐高宗李治以后,政治中心移到大明宮 (東內),宰相要到大明宮去上班。大明宮南墻也有 “五門”,其遺址在今西安火車站以北一公里的龍首原上。其正門叫丹鳳門。白居易的時代,政治中心在大明宮; 他所說的 “五門官道”,如果要確指的話,那就是指以丹鳳門為中心的 “五門”前面的道路。
從 “浐水岸邊” 把沙子拉到 “五門官道” 西,路不算近。“朝載暮載”,需要的沙子不算少。那么,急急忙忙地拉那么多沙子,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用途呢? 說穿了,那用途其實與國計民生毫不相干:“昨來新拜右丞相,恐怕泥涂污馬蹄”,因而要在 “綠槐陰下鋪沙堤”。馬在 “綠槐陰下” 的官道上走,這和牛從 “浐水岸邊” 拉沙相比,已經很舒服,但還怕泥路弄臟了蹄子,要給路上鋪沙。為什么如此尊貴呢? 原因很簡單: 就因為它是宰相的馬。反過來說,馬尚如此,更何況宰相本人! 更何況宰相的妻子兒女! 事物總是互為因果的,“馬”享特權,就需要 “牛” 替它付出代價。這二者之間的利害得失,是應該衡量一番的; 然而不了解下情的宰相也許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因此,詩人直呼 “右丞相”,提醒他: “馬蹄踏沙雖凈潔,牛領牽車欲流血!” 對比如此鮮明,苦樂如此不均,“右丞相” 是否可以衡量一下利害得失,放棄那一點點特權呢?——這算是詩人對“右丞相” 提出的較高要求。要求雖然高,直高到要人家放棄特權; 但措詞卻相當委婉。當然,要人家放棄特權,總是有困難的,詩人明白這一點,所以又直呼 “右丞相”,向他提出退一步的要求: “但能濟人治國調陰陽,官牛領穿亦無妨!” 就是說: 只要能救濟人民,治理國家,辦好宰相該辦的大事,那么,享受一點特權,也不要緊的; 既然 “恐怕泥涂污馬蹄”,那就讓“官牛” 多辛苦一點就是了。
這首詩寫于元和四年 (809)。先一年九月,任山南東道節度使,以貪污殘暴出名的于頔 (音狄) 入朝,拜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白居易曾上疏反對。因此,曾經有人認為這首詩里的 “右丞相”,指的就是于頔。其實,詩人明明說他寫這首詩的目的是 “諷執政也”。“執政” 的范圍比較大,并不一定專指某一個具體的人。在唐代,整個統治階層都享有特權,為新任宰相拉沙鋪路,原是小事一樁,可以說微不足道。但舉出一種小特權,就可以聯想到各種各樣的大特權。小特權的代價是“牛領流血”,大特權的代價,自然不止“牛領流血”而已! 詩人的可貴之處,就在于他從小事中看出了大問題,從而提煉出具有深刻意義的主題,并以獨創性的藝術構思,通過“馬蹄”與“牛領” 的聯系和對比,生動地表現了這個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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