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水龍吟》原文賞析
謁張子房祠
當年博浪金椎,惜乎不中秦皇帝! 咸陽大索,下邳亡命,全身非易。縱漢當興,使韓成在,肯臣劉季? 算論功三杰,封留萬戶,都未是,平生意。
遺廟彭城舊里,有蒼苔斷碑橫地。千盤驛路,滿山楓葉,一灣河水。滄海人歸,圮橋石杳,古墻空閉。悵蕭蕭白發,經過攬涕,向斜陽里。
這首是詠懷古跡之作。通過對張良廟的憑吊、揭示張良 (子房) 最深層的心理情結,並寄托自已對明亡英雄失意幽微隱約的情思。全詞前后兩片,用倒敘法。順敘應是前片寫謁廟,即從當前情事寫起,如《百字令·彭城經高祖廟》;后片才寫歷史回顧和人物品評。作者卻倒過來寫。這個倒敘結構,以虛筆為其特點,給前片以很大的歷史容量和抒寫自由。令讀者意外地感到像張良這樣的興漢三杰(此外為蕭何、韓信) 之一和開國功臣,竟然有英雄失意的幽傷和隱痛,而且是終生的憾事。這是因為,復韓之國,報韓之恩路絕。“算論功三杰、封留萬戶,都未是,平生意。”這種性格的矛盾雙重組合,很能透視出深視的幽傷隱痛的心理情結。作者對張良本傳(《史記·留侯世家》、《漢書·張良傳》)的史實,在經過篩選之后,突出寫他一生中的幾個方面: 狙擊秦皇,請立韓成,減封留侯等。張良博浪沙狙擊秦始皇是歷史的英勇行動。博浪沙在今河南新鄉市東南的原陽縣,舊為陽武地。據司馬貞《史記索隱》引服虔說,陽武南有博浪城。秦始皇東巡至其地,張良買力士用鐵椎狙擊之,誤中從行的副車。這個英勇行動蘊涵了豐富的歷史內容:主要是:一、秦滅韓,張良傾家中資財為韓報仇。韓亡前張良雖未及仕,但祖父父親相韓至五世,國恩不可不報; 二、秦滅六國,韓在其中,雖統一有功,但除暴秦成為當時的主流。不久陳涉吳廣起兵荒野,有其歷史的必然。嬴秦不可不滅。因此,用為詞的起韻:當年博浪金椎,惜乎不中秦皇帝。”顯然,這是作者在自己的時代生活基礎上,體認了張良的英雄行為的意義,郁積醞釀后噴礴而出的,氣勢豪邁籠罩全詞,使詞既豪放又沉郁。豪放抒其英雄本色,沉郁寫其幽傷隱痛。博浪誤擊秦始皇后,下詔追捕兇犯,張良被迫隱跡下邳 (江蘇邳縣) ,伺機報仇復韓,“咸陽”三句點出。接著寫復韓意、值項梁立楚懷王,張良請立韓成為王,以為復韓號召。但是,項羽不僅不讓韓成“之國”,還殺之于彭城。從此,張良復韓路絕。作者無限惋惜地把這一歷史關鍵淋漓盡致抒發,表現了張良失意的幽傷和隱痛,展示了他的性格的矛盾,處境和意愿的矛盾。“縱漢當興,使韓成在,肯臣劉季(劉邦字)?”劉漢當興是歷史的趨勢,張良是認識到的,其中也夾雜著天命論思想。如張良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善之而用其策”,他人就不省悟。張良嘆道: “沛公殆天授! ”這不只說明張良認為劉邦才智過人;史臣論贊如司馬迂、班固認為“高祖數離(罹)困厄,良常有力,豈可謂非天乎? ” (《漢書》本傳贊) 這都是作者指出“漢當興”的依據。盡管如此,設使韓成不被殺害,張良擁戴弱主,作為劉漢的聯盟力量,也不致于向劉邦稱臣,“肯臣劉季?”即使實際表明,張良與劉邦君臣魚水,共興漢運,漢六年封功臣時,劉邦還說:“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但畢竟是君臣關系,臣之事君、君之制臣,這是不可改易的,是封建政治倫理原則。作者對張良素志不酬的惋惜和同情,無疑是他對人物性格歷史地本質地把握,對人物極內在潛藏的幽傷隱痛的心理情結體認之后的一種評價。這種評價迥出于一般史家對張良功業的贊頌。作者對張良是作為一個功業偉大而理想破滅的悲劇性格來理解來評價的。因此,“縱論功三杰”三句推開,使“肯臣劉季”一語具體深化。張良自減齊三萬戶為萬戶為留侯。留縣在沛縣東南,屬徐州,是劉邦與張良初遇之地。以此受封,固含深意。在張良看來,功業爵位如敝屣,生平之意在復韓,現既成逝水,自然無限慨嘆。司馬貞《史記索隱·述贊》云:“留侯倜儻,志懷憤惋。”可知作者在自己的生活基礎上、對這類文獻理解后構思其詞的。
過片“遺廟”數句寫謁廟實感。極寫留侯廟的荒涼。表面上似乎和前片不相銜接,其實寫廟的荒涼也在于襯托“都未是平生意”的哀傷。張炎曾說:“最是過片不要斷了曲意。”(《詞源》卷下《制曲》)作者于詞的過片深得其法。從前片對歷史人物作抒情的評論轉為后片的景物描寫,著本題。換頭點出廟址。留縣屬彭城郡即徐州。在今沛縣東南,后廢,故云舊里。《江南通志》卷四十:“徐州府留城中有張良廟。” “蒼苔”句寫廟宇的荒涼,與吳夢窗《齊天樂》寫禹陵“積蘚殘碑” 同一筆調。從廟宇的荒涼寫起,由近及遠。“千盤”三句,遺廟的整個環境都呈現了荒涼凄淡之景。“千盤驛路”感其崎嶇艱難;“滿山楓葉”覺其深秋蕭森; “一灣河水”,逝者如斯,古今同慨。三句寫景亦寄情。遺廟憑吊,荒涼寂寞,不無英雄失意的凄惋。詠懷古跡,由近及遠地寫景物,結構荒涼寂寞興衰之境,是作者成功的筆法之一,如《百字令·經高祖廟》,開頭二韻與此詞同例。“滄海” (《史記》作倉海)二句,又從當前實景跌入歷史的聯想。言當年張良從賢者滄海君(用顏師古說)之教,買力士舉一百二十斤鐵椎狙擊秦始皇,而滄海君已不復見了。楚人謂橋為圮。“圮橋石杳”言當年張良替黃石公圮橋下拾履著履并受太公兵法事也不復見了。這都是張良早年受長者之教而成英雄的美談。“古墻”句又從歷史的聯想折入實景,極盡迭折之妙,而總寫荒涼寂寞。歇拍二句寫感懷,用“悵”字起句,去聲勁遠,惆悵不盡。蕭蕭白發,嘆自己垂老無成,又感張良的功成失意,在慘淡的斜陽中獨對這荒涼寂寞的廟宇怎么不悲傷流涕! 李富孫注引劉滄《秋白過昭陵》詩云: “那堪獨立斜陽里。”若增“沉思往事立斜陽”。(納蘭性德《浣溪沙》)。正可補出這意境。
全詞寫報韓路絕之傷而寄意高遠,表現了作者的愛國思想情感。作者的曾祖國祚在明泰昌天啟間官至大學士,于明恩深情重; 明亡時作者僅十六、七歲,未及仕,但對明亡已有沉痛體驗,一度參加抗清活動,與顧炎武、屈大均等抗清復明之士有聯系,在山西與傅山作文字交。順康兩朝, 桂王亡,王平, 清統治進入穩定局面,雖反清復明的義舉不息,但大都以路絕告終。因之,英雄失意成為時代的悲劇性格。朱彝尊不無這種性格因素。這些都與張良頗有相似之處。因此家國之感寄諸張良復韓路絕的吟詠。而張良功高位崇,雖非平生之意,到底較作者這位蕭蕭白發,功業無成的布衣之士為優,所以“身世之感,別有凄然言外者。” (《陳緯云<紫詞云>序》)這是詠懷古跡詞的內質。劉熙載曾說: “昔人詞,詠古詠物,隱然只是詠懷,蓋其中有我在也。”(《藝概·詞概》)詞中有我在就有時代感。這首詞的時代感主要是作者把自己的愛國思想感情熔鑄在歌詠張良廟的抒情形象上。譚獻評這詞云:“何堪使洪、吳輩聞之! ”(《篋中詞》二評該詞語)洪承疇、吳三桂為明重臣、竟助清滅明,成為千古罪人,即今民族大團結之日也不能洗刷他們的歷史污跡。朱彝尊一介書生,愛國思想寄諸詠懷古跡,恒令讀者低徊詠嘆。
上一篇:《王渥·水龍吟》原文賞析
下一篇:《劉敏中·水龍吟》原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