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時棟·水龍吟》原文賞析
金庭遠眺
水天萬頃無涯,奔濤怒涌層巒罅。翠峰孤峙,蒼崖佇立,嶺云高駕。瀑布千尋,漁罾萬疊,半空晴掛。乍扁舟飛渡,奔雷洶洶,渾一似,無羈馬。
濁浪排空激打,閃巉巖、勢同雄霸。苕溪南注,吳山北枕,望中如畫。怒虎凝威,神蛟吐沫,乍看還假。驀回頭恰是,五湖春浪,鼓西風下。
這是一首寫景詞,由題目來看是寫在金庭遠眺所見。金庭一地,涉及道家傳說,確切位置歷來傳說不一,此詞似指浙江天臺桐柏山中的金庭。不過這對我們來說并不是很關鍵的問題,在下文我們將看到,作者在詞中并不都寫望中實見之景,而是有很多懸想的成分。既然這樣,他遠眺的確切地點也就變得不那么重要了。我們還是來看詞本身寫了些什么吧。
詞開門見山就切題從遠眺所見寫起:“水天萬頃無涯。”這是遠遠向海上望去所見的情景。天水相連,蒼茫一片,不知其極,所以作者既用“萬頃”泛言其廣,又用“無涯”夸張其浩渺之勢。由于桐柏山不在海邊,遠眺海面還隔著許多山巒,于是第二句就同時寫了映入眼簾的波濤和山峰,說“奔濤怒涌層巒罅”。“罅”是裂開的意思,明明是視線從層巒的間隙處看到波濤,詞人卻說仿佛是波濤洶涌使山巒裂開了豁口。這樣將因果關系一顛倒,不僅賦予了靜止的山巒以動感、使景物更生動;而且有力地烘托出了怒濤奔涌的磅礴氣勢。首兩句既已極盡望中之遠,作者筆勢遂漸向近處收回,“翠峰”三句便緊承“層巒”對稍近些的山峰做了描繪。從修辭的角度來說,“翠峰孤峙”是描寫,“蒼崖佇立”和“嶺云高駕”則是比擬——把蒼崖擬作佇立的人,把嶺云擬作昂然闊步的馬車。這三句形象地表現了群峰和流云的姿態。我們知道,拍攝遠景照片總要在構圖中點綴些近景,以便產生層次對比,造成距離感。“翠峰”三句近景的刻畫,正與首句形成對比,起到了豐富景物層次的作用。詞人巡視著眼前的山峰,一一觀察它們各異的姿態,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瀑布上:“瀑布千尋,漁罾萬疊,半空晴掛。”漁罾即漁網。他覺得那落差極大的瀑布飛流而下,簡直象是無數張漁網掛在晴朗的天空。瀑布古來常比喻為白練,這里將它比作漁網,不僅十分新穎而且格外生動,閉眼一想,情景宛然。正在詞人觀賞瀑布的時候,忽然有一葉小舟出現在瀑布下面的水潭上,象無羈的野馬,從轟轟有如雷鳴的瀑水邊飛速地掠過。“乍扁舟飛渡”幾句就是寫的這一情景,在前文對瀑水的靜態描繪后陡然切入急速的運動鏡頭,并伴有巨大的聲響,頓使畫面氣勢飛動。詞的上片至此戛然而止,但其中的氣勢卻如洶涌的驚濤、奔突的野馬,仍難以遏止地奔騰向前。
在這種情形下,下片的起句“濁浪排空激打”,便乘勢摹寫瀑水飛濺噴撲之狀。“排空”意謂撲向空中,“激打”是拍擊崖邊的巖石,這句寫瀑水激濺之高和拍擊巖崖之猛烈。接著詞人又寫了險峭的巖崖。它在瀑水洶涌的飛沫中忽隱忽現,作者用了個“閃”字來形容它,很是傳神。按意思來說,應該是“巉巖閃”。而作者卻說“閃巉巖”,這主要是因為聲律的關系,但這樣一來卻使動詞得到突出,再續以“勢同雄霸”的四字比喻,句子格外強健有力。至此為止,詞所寫的可以說都是實見之景,但從“苕溪南注”起,作者筆勢一轉,開始闌入虛寫之景了。“苕溪南注,吳山北枕”便是懸想泛寫之景,因為在金庭是無論如何也看不見苕溪、吳山的。而且苕溪也不是南注,實為西南、東北流向,作者在這里犯了個小小的常識性錯誤。這一錯誤也從反面說明這兩句寫景的虛擬性質。“怒虎凝威,神蛟吐沫”兩句承上將吳山比作眈眈雄視的怒虎,將苕溪比作翻騰吐沫的蛟龍。這本來挺有氣勢,挺生動的,但接著卻來個“乍看還假”,不免煞風景。當然,作者要表示他有這么個由錯覺到解悟的感覺過程,我們無權非議。最后,詞人以一個警拔有力的句子收束全詞:“驀回頭恰是,五湖春浪,鼓西風下。”這是說驀然回首,卻看到五湖春浪在西風下澎湃洶涌。這三句按格律規定,上句以一字領起,末句為一二一句式。作者在這里用“驀”字領起,頓挫有力;以“鼓西風下”結束,剛勁利落。“鼓”本指西風鼓浪,意思較平,詞人反過來說浪鼓于西風下,頓時響亮奇警。他很懂得此中奧妙,詞中每在這種地方用功夫。這里需要指出,“五湖春浪”兩句也是懸想之景,因為“五湖”不管是指太湖一帶也好,指洞庭、鄱陽等湖(以“驀回頭”來看似泛指這些江南大湖)也好,都不是在金庭所能看到的。既然如此,我們不禁要問,詞名為遠眺,卻盡寫些虛想之景,豈不有悖于理嗎?對此,王士禎《漁洋詩話》里一段議論是個很好的解釋。他說:“香爐峰在東林寺東南,下即白樂天草堂故址。峰不甚高,而江文通《從冠軍建平王登香爐峰》詩云:‘日落長沙渚,層陰萬里生。’長沙去廬山二千余里,香爐何緣見之?孟浩然《下贛石》詩:‘暝帆何處泊?遙指落星灣。’落星在南康府,去贛亦千余里。順流乘風,即非一日可達。古人詩只取興會超妙,不似后人章句,但作記里鼓也。”王氏的說法很有見地,在詩歌創作中作家當然可以興會所至,展開想象加以虛構,而不必拘泥于眼前所見,劉勰早就有“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文心雕龍·神思》)之說,為此我們無須責備沈時棟的懸想虛擬。這恰恰表明了他對“悄焉動容、視通萬里”的詩歌想象特征的深刻理解和有意識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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