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孝臧·摸魚兒》原文賞析
馬鞍山訪龍洲道人墓。山在昆山縣西北隅
占城陰、頹云一角,有人持恨終古。書生滿眼神州淚,凄斷海東煙霧。墳上土,怕有酒能澆,踏遍橋南路。英游遲汝。向笙鶴遙空,不逢騫廣,心事更誰訴? 天難問,身世儒冠誤否?憑渠筆力牛弩。銅琶無分《中興樂》,消受此生棲旅。憑吊處,剩破帽疲驢,悵望千秋去。啼鵑最苦。要無主青山,有靈詞客,來聽斷腸語。“行到橋南無酒賣,老天猶困英雄。”龍洲詞斷句也。蘇紹叟憶劉改之詞:“任槎上張騫,山中李廣,商略盡風度。”
南宋愛國詞人劉過號龍洲道人,晚年寄居昆山(今屬江蘇),即病死于此。朱孝臧的這首詞,是在昆山馬鞍山尋訪劉過墓時緬懷其遺風高節之作。
“占城陰、頹云一角,有人持恨終古。”開頭即從小序的提示展開。在昆山城北馬鞍山一個空閑寂寞的角落,有一丘荒冢,那就是龍洲道人的墳墓。“有人”指劉過。“持恨終古”,意謂他赍志以沒,抱恨永訣人世。劉過生前力主北伐抗金,收復中原失地,但他一生潦倒,直到逝世,都未能施展抱負,確實遺恨千古。“書生滿眼神州淚,凄斷海東煙霧”,兩句承上文寫其所持之恨。“書生”,亦指劉過。劉過在詩詞里,屢以書生自稱。“神州”,指被金人占領的中原地區。辛棄疾詞:“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劉過《題潤州多景樓》詩亦有“煙塵茫茫路渺渺,神京不見雙淚流”句。由于南宋朝廷中當權的投降派和妥協派阻撓、破壞抗金事業,打擊、迫害抗金人士,所以,放眼中原,南北分裂,神州陸沉,不禁使他萬分悲痛,老淚縱橫,心境凄楚,黯然神傷。“凄斷”句與劉過“煙塵茫茫路渺渺,神京不見雙淚流”(《題潤州多景樓》)的詩意相通,以海上迷離朦朧的景象比喻國家分崩離析的政治現實,形容劉過當年悵恨悲涼的心情。對此,詞人十分同情。“墳上土,怕有酒能澆,踏遍橋南路。”這三句化用前人詩句和劉過的詞句。李賀《將進酒》:“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浩歌》:“有酒唯澆趙州土。”作者自注所引劉過詞斷句,見張端義《貴耳集》。劉過本來喜愛飲酒,或以酒助其豪興,或借酒消愁,宣泄自己的滿腔愛國熱情和失意情懷。詞巧妙地將這些融匯在一起,別出新意:倘若有酒的話,我要在他的墳頭上澆酒奠祭;為了買到酒,慰藉英魂,哪怕是踏遍橋南路,我也心甘。“英游遲汝。向笙鶴遙空,不逢騫廣,心事更誰訴?”這四句敘寫劉過雖死,但仍然帶著平生的憾恨而無處傾訴。劉向《列仙傳》說周靈王太子王子晉好吹笙,作鳳鳴,七月七日駕鶴揮手謝時人而登仙。詞意謂,劉過死后,善吹笙樂,能駕鶴上天的王子晉等待他一塊飛上高空,羽化成仙;但他沒有遇到張騫、李廣,無限悲傷的心事又能向誰訴說呢?作者自注引蘇紹叟的詞句,是劉過生前蘇氏所作《摸魚兒·憶劉改之》中的句子。蘇氏是劉過的朋友,其詞的意思是,以張騫乘槎西游天河(參張華《博物志》、周密《癸辛雜識·前集》引《荊楚歲時記》)比喻劉過棲棲遑遑的浪游生涯,又以李廣屢建奇功而運數不偶,閑居藍田山的不幸遭遇,比喻劉過奮斗終身而濩落無成的悲慘命運。疆村則進一步化用其意,將張騫、李廣視作劉過的知己,他仙去了,沒有見到這兩人,無以訴說終生棲遲零落,虛捐壯志的心跡。
下片,主要抒寫作者憑吊劉過墓時所產生的思想活動,對他的生平遭遇加以評說。“天難問,身世儒冠誤否?”劉過常自稱書生,他的朋友在他生前死后也常稱他為書生。陳亮云:“強親舉子作書生,卻笑書生敗人意。”(《贈劉改之》)蘇紹叟云:“文章事,到底將身自誤。”(《摸魚兒·憶劉改之》)又云:“世事幾如人意?儒冠還負身謀。”(《雨中花》“十載尊前”)疆村老人的著眼點顯然與諸人不同。詞用問句形式,表明他并不同意劉過作為一個儒生,功名事業必定不會成功的一般看法。這要聯系這兩句的出處來分析。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另一首詩又云:“天意高難問,人情老易悲。”(《暮春江陵送馬大卿公恩命追赴闕下》)劉過以前的張元干曾化用杜詩云:“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賀新郎·送胡邦衡謫新州》)斥責統治者居心難測,不事抗金,以致人民的抗戰熱情漸漸消褪,坐失收復北方的良機。很明顯,這里朱孝臧糅合老杜詩,蘆川詞的意蘊,而出之以詰問口氣,正是含蓄曲折地說,劉過的潦倒失意,不是因為他作為一個文人活該如此,而是他當時的統治者對金人奉行妥協投降政策的時代環境所造成的。如果時代能讓他發揮才志,他是能夠贏得成功的,故下云:“憑渠筆力牛弩。”此語出李商隱《偶成轉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狂來筆力如牛弩。”牛弩,牛筋、牛角作的弩。憑著他雄健豪放的筆力,本可以一展宏愿,結果卻未能實現。“銅琶無分《中興樂》,消受此生棲旅。”《中興樂》,詞調名。盡管劉過詞筆雄健,但他手中鑲銅的琵琶卻沒有得到彈奏《中興樂》的快事。詞的真正含義是,劉過所盼望的國家中興,南北統一的政治局面沒有出現,因此,他只好忍受一生棲遲零落、羈旅漂泊的生活,最后客死他鄉。以下,折入對劉過的緬懷悼念。“悵望千秋去”,用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二)“悵望千秋一灑淚”的詩句。“破帽疲驢”,蘇軾《續麗人行》中有“蹇驢破帽隨金鞍”的句子,改之在《水調歌頭》(弓劍出榆塞)詞中曾化用:“達則牙旗金甲,窮則蹇驢破帽,莫作兩般看。”以比喻自己窮困的境遇,詞中則是作者借以自比。詞人說他自己頭戴破帽,騎著瘦驢,來到龍洲道人的墓地,憑吊這位前賢。他仙逝已經好幾百年了,只能令人悵恨而已。“啼鵑最苦”,眼前可以聽到杜鵑凄惻的啼叫聲。詞人以杜鵑凄苦的啼聲渲染環境,襯托其追懷龍洲道人的沉痛心情。“要無主青山,有靈詞客,來聽斷腸語。”要,音義同“邀”。詞化用溫庭筠《過陳琳墓》“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的詩句。作者更希望無情的青山,地下有知的改之,都來諦聽杜鵑的鳴叫聲。因為它的叫聲,不僅與詞人悼念劉過的悲傷情緒具有相同的律動,也與改之生前的不幸遭遇和牢落的心境有著一樣的感情氛圍。飛卿以“詞客”指陳琳,此則以之屬劉過。飛卿詩原將自己和陳琳對比,覺得自己比起陳琳來,被世人遺棄,更孤獨寂寞;此詞作者也隱然將自己和劉過作對照,不僅異代同心,而且所處的時代環境差不多,都是國家衰敗,民族面臨生死攸關的重要關頭。追懷劉過的意緒中,也流露著作者對清末民初國事日非的社會現實的深沉慨嘆。因此,這“斷腸語”,不僅指鵑啼,也是劉過當年感傷國事的意緒,作者對他的追悼之情,詞人對現實憤郁悲苦的情緒的形象表述。這里,詞達到了悼念者和被悼念者、歷史和現實、物我之間的渾然統一。
彊村填詞,刻意學習夢窗,很有研煉之功,務求典雅,格調高簡,具有思深而詞隱,幽渺曲折的特點。夏敬觀評其詞:“蘊情高敻,含味醇厚,藻采芬溢,鑄字造辭,莫不有來歷,體澀而不滯,語深而不晦。”(《忍寒詞序》)用來評價這首《摸魚兒》也是十分恰當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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