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以敏·惜黃花慢》原文賞析
自清淮舍舟而陸,南朝舊夢,北客新裝,歸旌搖搖,秋緒如繭,以夢窗自度曲寫之
小隊西風(fēng),袖楚云萬葉,扶上花驄。望江不見,涉淮漸遠,青山夢里,細草愁中。水葓低佩搖霜訊,罥鞭影、不是春紅。客路重。鈿車俊約,眉語誰通? 長河北去如弓,看系情病柳,尚戀吳篷。采菱煙槳,落梅雨笛,秋眸兩剪,人在樓東。素衣無著鮫珠處,索彈與、天末離鴻。野店空,夕陽呼渡匆匆。
這首詞,抒寫的是一種淡淡的旅愁。從作者的籍貫和經(jīng)歷看,他一生應(yīng)有多次自北而南的旅行,依詞中提供的材料推斷,此詞很可能作于他中進士后的赴任或還鄉(xiāng)途中。具有豐厚藝術(shù)修養(yǎng)和敏感詩人氣質(zhì)的作者,一踏上南國土地,懷古的悠思和繾綣的鄉(xiāng)情,頓時變得具體而又細膩。在秋緒如繭絲般綿長的心境中,他選取了南宋吳文英所創(chuàng)的《惜黃花慢》詞牌,抒寫自己的感慨。
吳文英,南宋婉約詞派大家,他善創(chuàng)新調(diào),“以綿麗為尚,運意深遠,用筆幽邃,煉字煉句,迥不猶人”(戈載《七家詞選》)。因此,他抒寫離情旅愁的《惜黃花慢》一詞,便在彼時彼地,對王以敏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詞的上闋,全寫實景,即景抒懷,描寫了行旅中的感受。“小隊西風(fēng),袖楚云萬葉,扶上花驄。”舍舟而陸行的詞人,在習(xí)習(xí)西風(fēng)中跨上菊花青馬。這時,帶有南國秋季特點的浩渺天空上,朵朵白云如萬張葉片,隨風(fēng)飄拂。這一形象,必然在旅人兼詞人的心靈上,產(chǎn)生微妙的感應(yīng)。于是,感慨之余,他不禁環(huán)顧四野,發(fā)出喟嘆:“望江不見,涉淮漸遠,青山夢里,細草愁中。”作者的目的,很可能是打算循路而下瀟湘,可江流尚不在目前,故鄉(xiāng)仍然遙遠,這與作者似箭的歸心,形成了反差,因而,當(dāng)騎行離淮水漸遠之時,在黯淡心情支配下,他望青山如在夢中,視小草似念閑愁,這一靜美的移情描寫,造成了物我同一的藝術(shù)效果,為寫景詞之佳句。從中,亦可見出詞人纖細的情思和他既渴望早日還鄉(xiāng),又眷戀過往時物的鮮明的生命意識。接著,在下三句中,點明了愁夢的內(nèi)含:“水葓低佩搖霜訊,罥鞭影、不是春紅。”水葓,即葒草,一種秋天常見的紅色草本植物。水中葓草低垂著葉片,在風(fēng)中搖動,似乎特意向詞人透露著秋天來臨的消息。然而,面對這一美麗的觀賞物,當(dāng)其鞭影與之在水中疊合相掛連的瞬間,詞人心中陡然生出極度的悲涼感:這,已不是春花的紅色了!春歸何處?結(jié)合下三句可見,這決不是隨意的喟嘆,其中必有著難言之隱和感人故事。
“客路重。鈿車俊約,眉語誰通?”話到此處,前面的如繭秋緒,山草夢愁,似乎都得到了一種明白無誤的解釋:多情的詞人,除對鄉(xiāng)國的牽記之外,的確另有眷戀。“客路重”,猶言旅途仍然漫長,而從“鈿車”和“眉語”二句觀,不難想象詞人歸心似箭,是因與自己心愛的人兒有約在先,必須如期而返。這句詞,化用北宋周邦彥《解語花》詞句:“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據(jù)此,可大致推想,以敏此時,或許尚未婚配,而“鈿車”二句,正指他的意中人。
詞的下闋,上承“鈿車”句,著力寫意中人形象及其對她的思念。“長河北去如弓,看系情病柳,尚戀吳篷。”景物轉(zhuǎn)換,已由“望江不見”,到江在目前。這里的“長河”,即指江,江在詞人眼前的“如弓”形態(tài),既是實寫,又以其“曲似九回腸”,與詞人的心態(tài)相吻合,進而牽出下二句:你看,那常系著無限情懷的病柳,尚且以其垂絲,眷戀著江南的烏篷船,何況人呢?那帶有顯著江南特色的烏篷船,與裊娜柳絲的柔態(tài)在這里融和,使全詞很自然地由真入幻,進入對意中人的回憶和想象之中:“采菱煙槳,落梅雨笛,秋眸兩剪,人在樓東。”“采菱”句,使人們很自然地想起《西洲曲》,想起多情多彩的南朝民歌,想起那些清麗如水的美好形象,從而豐富了對此處意中人風(fēng)采的感受。“落梅”句,暗含“笛里梅怨’的凄清,與前句相襯映,以其落差,引出下兩句,使人生出對意中人此時此地的關(guān)注:在如此美好,轉(zhuǎn)而凄清的意境中,她一定雙眸如秋水般癡望東北,此時此刻,遠離她的詞人似乎真切看到了她“人在樓東”的剪影。這里,暗用了李商隱“柔腸早被秋眸割”詩句,以真切感人的形象,勾勒了詞人心目中永不磨滅的深刻印象。然而,憶想并未到此為止,多情的詞人仍在具體而微地遙感著自己的心上人:“素衣無著鮫珠處,索彈與、天末離鴻。”這三句,用李清照《浪淘沙》“留得羅襟前日淚,彈與征鴻”詞意,極寫癡望之久,企盼之殷。素衣,是潔凈的形象,在此則表明了此女心系遠人、不戀珠翠的堅貞心跡。鮫珠,淚珠的美稱。古代傳說,南海有鮫人,水居如魚,其淚成珠。“鮫珠”于此,亦有淚凝如珠之意,喻思念之苦。“天末離鴻”,飛往天邊的大雁。詞寫到此,憶想結(jié)束,詞人思緒從幻覺中拉回,面對眼前的實況:“野店空,夕陽呼渡匆匆。”鄉(xiāng)野之中的客店里,人都走空了,原來,在夕陽下的渡口處,艄公正吆喝著行人上船,一切都是那么匆匆忙忙,看來,思家的心境是相通的,這句應(yīng)和了“系情病柳”二句,從另一個側(cè)面佐證了思親戀家的自然、合理。
全詞,在這一充滿野趣和情味的氣氛中戛然而止。然而,前面描寫中造成的對主人公遭際和前景的關(guān)注,卻導(dǎo)引著人們繼續(xù)尋繹下去。這正是此詞的真正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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