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龍·念奴嬌》原文賞析
春雪詠蘭
問天何意,到春深、千里龍山飛雪? 解珮凌波人不見,漫說蕊珠宮闕。楚殿煙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 嫣然幽谷, 只愁又聽啼鴂。
當日九畹光風,數莖清露,纖手分花葉。曾在多情懷袖里,一縷同心千結。玉腕香銷,云鬟霧掩,空贈金跳脫。洛濱江上,尋芳再望佳節(jié)。
這是一首詠物詞。沈祥龍認為上乘的詠物詞,“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蘊于其內,斯寄托遙深”(《論詞隨筆》) ,此詞足以當之。詞寫于明亡之后,是旨通“風騷”,構思深刻,立意高遠之作。它名為“春雪詠蘭”,實際上寄寓了作者亡國之痛、故國之思與復國之志,抒發(fā)了深厚的民族感情。顧璟芳曾評此詞曰:“此大樽之香草美人懷也。” (《陳忠裕全集》附) 可見,其詞旨繼承了屈原《離騷》的愛國主義精神。此詞言抗清復國之志,并不如岳飛《滿江紅》那樣慷慨激昂,直抒胸臆,而是采用楚辭美人香草的比興、象征手法,極盡“纏綿猗娜” (陳子龍《三子詩余序》) 之致。全詞上片構思了春雪蘭殘、美人不見的意境,象征時局的險惡,飽含亡國的悲憤; 下片借描寫昔日美人與蘭草之情懷寄托故國之思,并表示了振奮民族精神與爭取抗清復國勝利的愿望。
上片分四個層次: 一、“問天何意,到春深、千里龍山飛雪?”屈原曾寫《天問》,“呵而問之,以泄憤懣” (王逸《天問序》) 。子龍之“問天何意”,同樣是抒發(fā)“憤懣”之情。“到春深”該是東風化雨,鶯飛草長,雜花生樹的時節(jié),但天意反常,竟是“千里龍山飛雪”,使江南籠罩在酷寒凍云之中。“龍山” 即楚辭《大招》“北有寒山,逴龍赩之”之“逴龍”,王逸注: “逴龍,山名也。北方有常寒之山,陰不見日,名曰逴龍。”這里它是滿清貴族的象征。作者以北來“飛雪”之肆虐比喻政治氣候的乖戾,實指清兵南侵,使“春深”的明朝驟臨寒冬之災。這一層極寫政治形勢的險惡,抒發(fā)了憤懣之情。二、“解珮凌波人不見,漫說蕊珠宮闕。”這里寫 “美人”之消逝。“解珮”用劉向《列仙傳》中典故:江妃出游于江、漢之湄,逢鄭交甫,解珮與之,遂不見其蹤跡。“凌波”用曹植《洛神賦》典,指“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之洛神。“人不見”即指作者心目中的江妃、洛神一樣的美人在“千里龍山飛雪”的淫威下一時銷聲斂跡。這里的美人如同《離騷》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中的“美人”,“蓋托詞而寄意于君也” (朱熹《楚辭集注》) 。在封建社會,國君代表國家,子龍筆下的美人指明朝君國,側重于國。“人不見”即指明滅亡也。“蕊珠宮”系傳說中神仙所居處,這里稱“漫說蕊珠宮闕”,意味著京師陷落,也不必說起。這層通過凄婉的境界抒發(fā)了作者因朱明王朝覆滅而生的悲痛之情。三、“楚殿煙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經過前兩層鋪墊,這里正式 “詠蘭”——零落之蘭。“楚殿”、“湘潭”皆為蘭草滋長之地,但今日卻呈現出“煙微月冷”的蕭索凄冷的氛圍。蘭草被摧殘殆盡,已無蘭“五六月盛”(《本草綱目》) 的繁茂景象。王逸曾指明《離騷》寫“善鳥香草,以配忠貞”(《離騷經序》) 。陳子龍詞中的“蘭”也是忠貞愛國的志士的象征,并寄托著作者復國的理想。寫蘭之零落是暗示仁人志士復國理想實現之艱難。四、“嫣然幽谷,只愁又聽啼鴂。”詞意至此一轉折: 蘭草并未滅絕,深山幽谷中仍有它嫣然笑容。這意味著志士們的忠貞與理想并未被放棄,口吻中不無自豪之意。但作者心緒復雜,面對嚴酷的現實,他不能不 “愁”,擔心幽谷之蘭也將零落,理想要破滅。《離騷》云:“恐鵜鴂之先鳴兮, 使夫百草為之不芳。 ” “啼鴂”是蘭草不芳的先兆。鵜鴂即杜鵑。 詞意至此又稍轉折,抒寫感情可謂委婉曲折。
總的來看,上片色調比較冷,比較低; 但作者的憤懣、悲痛、擔心與對君國的忠貞等復雜感情寫得真實而深刻,委婉而曲折,與上片相比,下片卻是暖色、高調,可分三個層次:一、“當日九畹光風,數莖清露,纖手分花葉。曾在多情懷袖里,一縷同心千結。”險惡的現實使作者不能不去重溫舊夢,借以激發(fā)繼續(xù)斗爭的信心與力量。這一層次回憶昔日美人與蘭草血肉相連的關系,充滿了作者深情的故國之思及對未來的憧憬。詞由“當日”二字轉入回想。“九畹光風”,是先寫蘭草之總貌,如同全景鏡頭: “九畹”即《離騷》“滋蘭之九畹”之意,每畹等于十二畝,此極寫蘭草之豐茂;“光風”突出蘭草于麗日和風中流光溢彩之神。“數莖清露”則寫蘭草的具體形象,如同特寫鏡頭: 蘭草莖葉上清露如珠,晶瑩嫵媚。這是比喻仁人志士當年忠貞的美德。“纖手分花葉”,由蘭草轉向關心、培植蘭草的美人,是的,志士們忠貞的美德是君國所培育,因此也得到君國的寵信。蘭草曾在“多情”的美人懷抱里,結下芳香的“同心之言”,《易·系辭上》曰:“二人同心,其利斷金; 同心之言,其臭如蘭。”這“同心之言”就是仁人志士對君國的忠腸義膽。作者對此滿懷贊譽之情。它也正是今后其“雖九死其猶未悔”的立場與態(tài)度的表露。二、“玉腕香銷,云鬟霧掩,空贈金跳脫。”此寫作者從舊夢中醒來,面向現實,發(fā)現美人尚在,但已與蘭草分離。“玉腕香銷”即蘭草之香已不復存在于美人的玉腕衣袖。“云鬟霧掩”,形容美人渴念蘭草之憔悴情態(tài)。“空贈金跳脫”用《真誥》典故: 晉時女仙綠萼華曾降臨羊權家,贈權金玉跳脫各一。“跳脫”即手鐲,當為美人與蘭草 “同心千結”的信物。因為蘭草 “料得都攀折”,油然而生“空贈”之感,突出了君國對抗清愛國的仁人志士的懷念渴望之心。三、“洛濱江上,尋芳再望佳節(jié)。”詞人最后這一筆把詞境推向了新的思想高度: 既然蘭草與美人早有“同心千結”之誓,而蘭草也尚有 “嫣然幽谷”者在,那么就不必悲觀、頹喪。作者也深信: “洛濱江上”的美人會回來重振精神,在美好的時節(jié)找到芳香忠貞的蘭草,重新開創(chuàng)未來。作者此時掃盡上片低冷的色調,使全詞境界呈現出朝暾般的亮色來,給人以鼓舞和希望。
這首詞作者深刻的思想感情十分含蓄,無一語道破,而是寄托于“春雪詠蘭”的婉媚詞境與具體的飛雪、美人、蘭草等形象之中,讓讀者自己去細細體會其言外之意,味外之旨,從中享受到不盡的美感和豐富的詩意。其“文詞婉麗” (陳子龍《宋子九秋詞稿序》語) ,所謂 “婉麗”是“既有鮮妍之姿,而不藉粉澤” (陳子龍《王介人詩余序》) 。它婉而不靡,麗而不俗,既有文采,又自然青新,恰到好處地體現了詞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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