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濟·征招》原文賞析
冰 鉦
邊笳吹老天山雪,踆烏乍棲庭樹。露重卸金盤,聽商音凄苦。兒童騎自詡,便閑把、棘門軍聚。數點敲殘,千家寒月,隔墻砧杵。
何處是靈津?流澌結、沖沖馬蹄難駐。待約鸛鵝齊,沸春池蛙鼓。熏風知幾度? 向瑤榭、換將荷柱。漫凝想、鶴氅風姿,有顧榮揮羽。
這首詞詠的是冰鉦,鉦是何物?鉦,即《周禮》所謂的鐸和鐃,古代軍中的一種樂器,其形狀略似今天我們在古寺中可以見到的古鐘,只是體積小些而已。鉦中無舌,上端有手柄,柄半在外半在內,與鉦體不固定。執柄搖之,鉦體與內柄撞擊發聲。古代軍中以鉦和鼓來進退號令士卒。《玉篇》云: “鉦以靜之,鼓以動之。”一般以為鳴鉦是退兵收兵的號令,或解釋為“以止擊鼓” 。冰鉦,謂嚴冬凝冰之鉦。
詞落筆即渲染冰鉦的背景和氛圍: 地點是西北邊塞的天山腳下。這里自古多兵事,清朝廷亦曾屢次用兵; 季節是寒冷的嚴冬,遍地積雪。扣住詠題的“冰”字; 時間是落日黃昏,太陽剛剛西掛樹梢。此刻或者正是鳴鉦歸營的時候。此三者無一字及題字而皆不離本題。胡笳之聲是所聞,夕陽棲樹是所見。“老”字極為刻劃,戍邊將士日復一日駐守天山,聽胡笳四起,看長河落日。雪老其實是師老、人老,一邊是“羌管悠悠霜滿地”的自然之景,一邊則是暗示出來的“將軍白發征夫淚”的軍中之景。姜夔《一萼紅》詞: “池面冰膠,墻腰雪老”,似為詞人所本。踆烏: 三足金烏,代指太陽。《淮南子》載:“日中有踆烏。”三、四句正面描寫冰鉦,夜半露氣濕重,點點滴滴從鉦盤上滾落下來。此時搖動金鉦,聲音極為凄苦。商音,肅殺凄楚之鉦音。一說金盤指升起的明月,“露重卸金盤”謂露水似乎從月輪上墜落下來滴向人間,此時遙聞鉦音極為凄苦,這種理解似也說得通。上片寫至此是一層,就物詠物,筆墨相對集中。所謂詠物要“不即不離”,前則“不離”,后則“不即”,先體物而后發揮,此詠物詞之通法。上片四句既已作正面描寫,故以下不再單線發展,而是不斷“換筆”、“換意”,盤旋跳脫而下,直至篇末。凡每一韻為一層,各取一角度(筆)或引申一事(意)來寫冰鉦,共六層。五、六句追想年少舊事,是說當年自己曾許身軍戎,以能騎射為夸耀。還曾擊鉦布陣,在軍營前從容勒兵。棘門: 以戟架起的營門。周濟早年醉心于習武,《清史稿》卷486稱他“好讀史,喜觀古將帥兵略,騎射擊刺藝絕精。”可見此處描寫並非虛筆。“便閑把”的“閑”字頗有情趣,既寫出了少年將軍不知天高地厚,膽大敢為的瀟灑神姿,也寫出了孩童以兵法為兒戲的隨便態度。這一份飄逸和瀟灑,兒時能做得到,成人后卻再不可復得,故詞人于終篇處重新夢想那羽扇綸巾的儒雅風流。“數點敲殘,千家寒月,隔墻砧杵。”詞人的思路又隨著鉦聲飛往士卒的故鄉。夜深了,邊塞的冰鉦之聲漸漸稀落,此刻千家萬戶正在月光之下搗洗寒衣,準備寄給戍守遠方的親人。詞上片起以邊塞胡笳之聲為冰鉦之聲的伴奏,而終又以千家砧杵之聲協奏冰鉦的“敲殘”,令人聯想不已。聞胡笳——邊人思鄉; 搗砧杵——家人思邊。如此詠冰鉦就不僅僅是在詠物了。
下片,換意別出。詞人由冰鉦而聯想軍旅之事,而聯想古代的戰爭,進而又把戰爭與冰聯系在一起,寫出一段冰上戰爭,重新回到本題冰鉦。靈津,指靈昌津,是延津的別稱,見《水經注·河水注》。流澌,渭河中流動的冰塊。據《晉書》卷一百五記載,石勒率大軍奔襲前趙的劉曜,“勒統步騎四萬赴金墉,濟自大堨。先是流澌風猛,軍至冰泮,清和濟畢,流澌大至。勒以為神靈之助也,命曰靈昌津。”意思是說當石勒大軍渡河的時候,河面上的流冰塊都散了開來; 一俟渡畢,上游的無數流冰便順流而下聚集在河面,再也無法渡過了。后來劉曜因醉酒上陣,墜于冰上被俘。過片二句即對此一段往事征引發揮,謂即使當初未渡之時已流冰大至,恐也難擋石勒吞滅前趙的鐵蹄。次二句“待約鸛鵝齊,沸春池蛙鼓”,以雙關語傳達其愿化干戈為玉帛的理想。鸛、鵝,原是上古陣法的名稱,《左傳·昭公二十一年 》 :“十一月癸未,公子城以晉師至……丙戌,與華氏戰于赭丘,鄭翩愿為鸛,其御愿為鵝。”詞人似乎是說,一旦陣法布署完畢,就可以擊鼓進攻敵人。不過詞人在此偏偏以春池蛙鳴來作比喻,以和平寧靜的自然景觀來寫戰爭,似乎又是要表達另一種意思。“薰風知幾度?向瑤榭、換將荷柱。”二句緊承上一層意思來: 既然思路已從嚴冬之戰爭伸展到明媚的春天,故不妨進一步作夏天暢想。詞人幻想著夏季到來,冰鉦能夠在混合著草木薰香的熱風中仙化成池塘中亭亭玉立的荷柱荷葉。(鉦豎立起來的形狀頗象荷葉高擎,因而詞人作這樣的聯想。)下片到此,皆是借詠冰鉦之“身世歷史”和它的思想、心境,來抒發詞人自己厭惡征戰、向往安寧的田園生活的理想。而就在結束全詞的最后一筆時,詞人特別表達了對晉代風流儒將顧榮的仰慕。據《晉書》本傳,顧榮字彥先,早年與陸機兄弟號稱“三俊”。仕晉元帝,官至侍中,加散騎常侍,極為元帝所倚重。顧榮每臨戰,輒“麾以羽扇”,頗具周瑜、諸葛亮“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風采。詠冰鉦而寄托其文武兼備、鶴氅羽扇的英雄理想,決非詞人臨文造情,一時信筆,而是他心中千回萬轉欲一吐為快的追求。他平生酷愛兵法,晚年曾撰寫《晉略》八十卷,“例精辭潔,于攻取防守地勢多發明,論贊中,非徒考訂而已。” ( 《清史稿》卷四百八十六)他熟悉上古的鸛鵝陣法,詞中所用的靈昌津之戰、顧榮其人二典故,俱是他研究的晉史片斷。周濟更是一個風流瀟灑的文人,震鈞《國朝書人輯略》卷八引《古微堂外集》云: 周濟辦鹽淮北,“以其資購妖姬,養豪客劍士。過酒樓酣歌恒舞,裙屐雜沓間,填小樂府,倚聲度曲,悲歌慷慨。醉持丈八矛揮霍如飛,滿堂風雨; 醒則磨墨數斗,狂草淋漓。或放筆為數丈山水,云垂海立,見者毛發豎。人皆莫測君為何許人。”從這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詞人心慕顧榮的思想根據。這首詞,明顯受到南宋詠物詞的影響。如與姜夔詠蟋蟀的《齊天樂》比較,寫露濕、砧杵、冷月及兒女之事皆同,又同用一韻; 與王沂孫詠蟬的《齊天樂 》 比較,字面亦多相同,尤其王詞“消得斜陽幾度”、“漫想薰風,柳絲千萬縷”諸句,顯為周濟所本。然而,字面和章法恐怕還是次要的,詞人所追求的主要東西,恐怕還是南宋詞人詠物言志、寄托襟抱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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