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懷英·鷓鴣天》原文賞析
云步凌波小鳳鉤,年年星漢踏清秋。只緣巧極稀相見,底用人間乞巧樓? 天外事,兩悠悠,不應也作可憐愁。開簾放入窺窗月,且盡新涼睡美休。
是夕巧云漫天,茫茫天河灑下無邊的露水,神奇的鵲橋凌空而起,飛架星漢;是夕人間多結彩于庭,花果飄香,香煙繚繞,兒童裁詩,女郎呈巧,多少顆未泯的“童心”揣著活蹦蹦的“小鹿”,祈求自己在未來的歲月中變得巧些,更巧些……
然而,此時此刻還有更大的主題。
當“乞巧”的嘻笑聲慢慢沉寂下去,唯聞蟲聲唧唧,金鈴子搖響了清脆的金鈴,紡織娘顫動如絲的長毫在絲瓜架下振起了透明的綠羽,萬戶蒼生仿佛在一瞬間得到了神奇的信號,一齊翹首凝眸,遙望星空,連心跳也似乎更輕,更輕。忙忙碌碌的人間正期待著發生在九天之外的一幕悲喜劇——牛郎星和織女星就要在天河上相會了。
這一年一度的牛、女重逢,染有著濃重的神話色彩。我們中華民族對它一往情深,只要一提起“鵲橋相會”,人們的心弦上便止不住鳴起綿綿無絕的清音。
七月七,是詩的夜晚。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留下了多少詠唱“七夕”的華章!黨懷英的這首《鷓鴣天》奉獻了什么呢?
他少時與辛棄疾在毫州(今安徽毫縣)從劉瞻學習,號稱“辛黨”。后來,稼軒南下,為王師北伐看劍挑燈、點兵沙場,他卻留金仕宦,做到翰林學士。盡管女真首領待他不薄,且與趙秉文共主一時之文柄,日子過得頗安逸;但作為一名經漢民族文化陶冶塑造起來的知識分子,他與辛棄疾一類人物有著共同的生命之“根”,所以內心并不平靜,常有“盈盈別淚”,常將“新愁”織就,常把“離魂”付與清秋(參見黨懷英《感皇恩》)。如此心境,也曲折地反映在這首《鷓鴣天》中。
上片從織女凌波入手,一依神話傳說,并無創制。可以稱道的是,“云步凌波”兩句寫得自然清麗,將織女的綽約風姿、輕盈步履淡淡繪出,而清和婉順中又不失肝腸氣骨,一聲“年年”,一個“踏”字,頓生許多憂怨,內在沖力自現。
接下來,詞人筆鋒一轉,推出了自家所有、異幟獨擎的兩句:“只緣巧極稀相見,底用人間乞巧樓?”傳說中的織女,是天上的紡織能手。《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如此形容她:“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不但技藝純熟,而且姿態優美,好一首勞動的詩!只有勞動才能激賞勞動,只有勞動中結成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愛情,于是,織女將自己晶瑩的心毫無保留地獻給另一位勞動好手——淳樸而多情的牛郎。然而,他們的愛情卻釀成了苦果,一條無情的天河將他們遠遠分開,一年只能在鵲橋上匆匆一見。是誰制造了這幕悲劇?是天帝。為什么?詞人道:“只緣巧極”。這就很奇怪了:巧,也會帶來厄運么?原來,天帝看中了織女的巧手,令她專心織事,她卻“愛情價更高”,不甘做一名馴服的“紡織女工”;巧手竟敢廢織,天帝勃然大怒,故使牛、女“稀相見”,以示懲戒。詞人略去了個中因果承遞,突兀地將“巧極”與“稀相見”直接并置在一起,這就給人以強烈的印象:天心不公,世道不平,越是智慧就越是不幸,越是能干就越要失去自由!用我們今天的話說:私有制使人的本性——勞動十分悲慘地異化了。生于金代的黨懷英當然不可能有如此認識水平,他只是從自己的人生經驗中直覺到這里頭很不公平,很不合理,需要一試機鋒,略加諷喻。所以,他詰問道:“底用人間乞巧樓?”既然女紅極巧的織女都難得跟牛郎相見,那么,人世間又何須結彩于庭,焚香拜列,祈求得巧呢?弦外之音是:即便乞得巧如織女,又何幸焉?字里行間,流溢著憤世嫉俗之情。
下片,是感情流水的回環與凝滯。當內心的潮汐剛剛為星漢的引力所鼓蕩,如磐的夜氣就不容分說地壓了下來,詞人的萬般思緒就只能象冰下流泉那樣寂寞地躁動,嗚咽地流淌了。身在南北對峙的夾縫中,又與南宋愛國將領辛棄疾等人有著這樣那樣的社會聯系和思想糾葛,黨懷英是不可能一暢其言的,就說“只緣巧極”兩句,詞人是不是還有更隱秘的衷曲呢?在筆者看來,黨懷英似乎以織女自比:她也是“巧極”的,無論是文彩與才干;他也是被束縛在“機杼”之上的,盡管金主使用的是金縷擰成的富貴繩索;他的心中,也有與昔日師友、江南父老共敘一堂的愿望,然而,冷酷的人間“天河”卻把雙方無情地隔開,連“稀相見”也成了一種奢望。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難怪詞人要仰望星空牢騷滿腹地發出了與眾不同的“七夕”之嘆。當然,這僅是筆者的揣度,信否?惟諸君察之。
中國文化人有發牢騷的傳統。以“屈騷”為代表,不知有多少遷客騷人留下了傷時怨世、憂國憂民的篇章。胸中有塊壘,不吐不快,但接踵而至的又往往是沉重的失落感和無可奈何的自我慰藉。李白的牢騷夠意思的了,但也免不了長吁短嘆:“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本詞在下片中流露的正是這一種情緒。既然巧極生悲、乞巧無用,那么,就索性不聞不問,不煩不惱,“且盡新涼睡美休”吧!這看來相當“樂觀”,隨遇而安,一無所求,但骨子里頭還是心旌飄搖、騷動不安的。黨懷英仕金日久,并未真正退避,他的人生空漠之感主要融化在詞作之中。可與這首《鷓鴣天》互讀的,還有首《感皇恩》,抒寫的同是“七夕”情懷。在那里,他直截了當地宣稱:“新愁還織就、無重數!”對于悠悠“天外事”,也不是漠不關心,而是無限惋惜地“回首星津又空渡”,并且把視線移向多災多難的人世。看來,本詞所說的“不應也作可憐愁”,當視為憤激之辭。是的,面對著“散作半空疏雨”的“盈盈別淚”(《感皇恩》),詞人是很難做到“高高掛起”的。越是與“窺窗月”無言以對,就越有千言萬語壅塞在心頭;越是在“新涼”中尋求清夢,就越是輾轉反側,百感蒼涼,魂系關山。這種進取與退隱的矛盾雙重心理,范仲淹一語道破了它的神髓:“進亦憂,退亦憂”,統言之乃是“先天下之憂而憂”。黨懷英尚未達到如此境界,但他的憂思之中仍不失家國蒼生之慨,所以這首《鷓鴣天》與其說是超脫的,毋寧說是深沉厚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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