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尹·鷓鴣天》原文賞析
樓宇沉沉翠幾重,轆轤亭下落梧桐。川光帶晚虹垂雨,樹影涵秋鵲喚風。人不見,思何窮,斷腸今古夕陽中。碧云猶作山頭恨,一片西飛一片東。
此篇訴懷人之苦。懷者誰?懷何人?男女老少親朋情侶趙錢孫李皆可置身情境之中充當一個角色。詩詞每每是“無標題音樂”,給人以夢一般深遠迷朦的感受;邏輯謹嚴的推理性語言在這里是不夠用的。若從經濟地位和文化水準上揣摩,這首詞的斷腸人應屬較高的層次。當然,也可能是“劉姥姥”棲身“大觀園”,想起了”姑娘”、“女婿”什么的——考不其盡,人生讀詩糊涂始嘛。
上片觸及許多物象。若逐個審視,會獲得比較紛繁的字面信息。
“樓宇沉沉翠幾重”。“沉沉”,深并且重也。“翠幾重”,翠色的簾幕重重疊疊。歐陽修《蝶戀花》有句:“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可以參讀。
“轆轤亭下落梧桐”。轆轤亭,某亭;若有人疑心用了什么典故,可以去盡情追索。不過,這樣讀詩讀詞對一般人來說委實是沉重的負擔,幾番折騰,興味早沒了!“落梧桐”,梧桐葉落,示秋之來臨。《淮南子·說山》:“以小明大,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文苑英華》卷一四二唐李子卿《聽秋蟲賦》曰“一葉落兮天地秋”,而宋人唐庚《文錄》、陳元靚《歲時廣記》卷三引唐人詩“山僧不解數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皆脫胎于《淮南子》也。以上所述,可資參閱,若過分拘泥,反將人人皆可感受、領悟的自然景象搞得高深莫測、蒼白僵硬了。
“川光帶晚”兩句,就不大好“掉書袋”了。至多在“涵秋”上引出杜牧的詩句“江涵秋影雁初飛”(《九日齊山登高》)。這兩句,要靠讀者意會神交。就是說,要同審美對象心扉互叩,做“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晤談”(聞一多語);這是一種情感的默契,一種只須一顰、一笑、一頷首、一凝眸便能互通心曲的、高度簡潔而又十分睿智的“心語”。它,源于讀者的直覺感受,故各人有各人的“喃喃自語”,很難加以繩墨。據筆者的體驗,“川光”、“樹影”兩句意為:融著晚霞的滟滟波光,影映著雨過天晴凌空架起的七彩長虹,上下交輝,靈的空間中流動著豐富的色彩,這種流動愈是向晚便愈是蓊翳蒼茫,結果飄忽如雨絲,如雨霧,如雨氣,審美者(詞人和讀者)就不由然覺得“虹垂雨”了——頗有印象派的味道。宏觀的掃描如此,微觀的審視又如何呢?蒼穹如一片巨大的綠葉覆蓋下來,晚霞與虹彩又不肯悄然褪去,于是乎,蕭蕭木下的樹影便在回薄相轉的萬象中顯示出肅穆而又超脫的哲人風度,它默默地攬“秋”入懷,在品味,在掂量,在沉吟……然而,活潑潑的、不慣思辨的樹間烏鵲偏要打破這種心事浩茫的寧靜,嘰嘰喳喳地叫喚起來!叫什么呢?叫“秋天來啦”,叫“秋風起啦”,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同“聲在樹間”的秋風湊個熱鬧罷了。
嚴格地說,作為欣賞者,對于“樓宇”、“轆轤”兩句也應當潛心意會,與兩組物象默契神交,茲不贅言。做詞要用靈感,品詞也得如此。要善于打破理性所熔鑄的邏輯的鏈條,讓感情的羽翼擁抱各種物象結成的統一和諧的奇妙境界。質言之,要善于體察詞人所創造出的獨特的氛圍,得詞中之風氣。本詞上片的氛圍是:一種色彩迷離的蒼涼,一種心意波蕩的空濛,一種呼之欲出的抑郁之氣。這就為下片的人生喟嘆設下了“深深深幾許”的舞臺,揭開了“無重數”的黛色的帷幕。
“人不見,思何窮”,明白如話。如是調度,如是修辭,合乎人物的心態。試想,剛剛把神思從上片的氛圍中收回,心意猶在怦怦,眼前猶有“向來之煙霞”,誰能夠字斟句酌地調遣高而雅、曲而深的詞句來表述懷人之苦衷呢?只能訴諸招之即來,慣常使用的樸素語言;否則,就失之矯飾,得不到自然之理和自然興趣。順著這股子自然平實的感情勢頭,詞人“觀古今之須臾”,發出了頗富哲理的人生詠嘆:“斷腸今古夕陽中。”由于本詞未將“人不見”坐實,所以“人”的覆蓋面相當之大:可以是“朋友”,“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杜甫《贈衛八處士》);可以是“情侶”,“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李商隱《無題》);可以是“骨肉”,“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孟郊《游子吟》);也可以泛指“一類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陳子昂《登幽州臺歌》),等等。加之本詞的抒情主人公不一定就是作者,故不見之“人”和無盡之“思”就更難具體認定了。只能在縱橫交錯的社會經緯和紛紜糾葛的人際關系中搜尋和認識這種離愁別恨,它不是某些個人的,而是對具體人情的哲理抽象和詩意概括。是的,凡是認乎其真地生活的人,凡是在世途上關照過他人并得到他人關照的人,都可以從這首詞中或多或少地照察自己的心靈,勾起積淀在心底的這樣那樣的懷人之苦。這種審美現象在詩詞中并不鮮見。李后主寫“愁”,“愁”籠萬種;《長恨歌》后半部分,也超越了帝妃之戀而“共名”了人世間的種種愛情悲劇。人們說詩詞近似于音樂,可以跨越時空叩動億萬人的心弦,信哉斯言!在這里,詞人還以“夕陽”的映照來強化人類的這種共同愁緒。夕照短暫,茫茫的夜色就在它的后頭,故格外叫人感覺到時日匆匆、錯錯莫莫、目眇眇兮愁予。值得一提的是,“斷腸今古夕陽中”一句,以其特有的魅力而搖蕩著后世的許多詩心,元代散曲作家馬致遠的名句“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天凈沙·秋思》),就明顯地應和著劉仲尹的噓唏慨嘆。
本詞結穴處,是一個絕妙的意象:“碧云猶作山頭恨,一片西飛一片東。”仿佛詞人從沉思中猛一抬頭,發現一切景致均在暮色中悄悄隱去了,只剩下含恨分手、各奔東西的兩片碧云。“山頭恨”,由此分離,故恨滿山頭。作者寄情碧云,一吐胸中之憤懣,以沉甸甸的感情樂句收拾全篇。南朝江淹《擬休上人怨別詩》曰:“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劉仲尹不寫“合”,而寫“分”,足見其憤激之情,連翹首重逢的指望都幾乎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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