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高陽臺(tái)》原文賞析
吳江葉元禮,少日過流虹橋,有女子在樓上,見而慕之,竟至病死。氣方絕,適元禮復(fù)過其門,女之母以女臨終之言告葉,葉入哭,女目始瞑。友人為作傳,余記以詞
橋影流虹,湖光映雪,翠簾不卷春深。一寸橫波,斷腸人在樓陰。游絲不系羊車住,倩何人、傳語青禽?最難禁。倚遍雕闌,夢遍羅衾。重來已是朝云散,悵明珠佩冷,紫玉煙沉。前度桃花,依然開滿江潯。鐘情怕到相思路,盼長堤、草盡紅心。動(dòng)愁吟。碧落黃泉,兩處誰尋?
上面這首詞是朱彝尊的代表作之一。它以深情婉麗的筆觸表述了一個(gè)哀艷纏綿的故事。在壓抑人性的封建禮教的束縛下,這其實(shí)只是無數(shù)愛情悲劇中的一出。所幸的是,其事賴此詞而傳,劇中女主角為之付出生命的一片真情也賴此詞而流播千古,得以長存于天壤之間。
在這一出悲劇中,有男、女兩方,生、死兩方。在女方、在死者而言,固然抱恨終天;在男方、在生者而言,自也遺憾無窮。詞即以上、下片為分界,以兩個(gè)不同的場景,從兩個(gè)不同的角度,分別表現(xiàn)了雙方的巨大痛苦,從而展示了這一悲劇的全貌。
上、下兩片,可視作這出悲劇的上、下兩幕。上幕以女方為主角,以這位少女始則一往情深、終則抑郁而死為情節(jié)。這時(shí),男方只存在于女方的意念中,還不是自覺的劇中人。因此,在處理手法上就只讓女方獨(dú)占舞臺(tái),而沒有讓男方出場。起調(diào)“橋影流虹,湖光映雪,翠簾不卷春深”,既點(diǎn)出悲劇發(fā)生的地點(diǎn)在流虹橋,又以“橋影”、“湖光”、“翠簾”點(diǎn)染環(huán)境,烘托劇情。“春深”二字,則對(duì)人物的上場、故事的展開起逗引作用,暗示翠簾后有懷春之人在,有深閨少女的萬種柔情在。接下來,四、五兩句推出了這位理應(yīng)得到愛情、而在那禮法森嚴(yán)的封建社會(huì)中連表露愛情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了的悲劇人物。“一寸橫波”句,出漢傅毅《舞賦》“目流睇而橫波”及宋趙令疇《蝶戀花》詞“惱亂橫波秋一寸”,以伊人雙目之清澈流動(dòng)顯示其秀媚多情,透露這段生死相思之情,正萌發(fā)和寓藏在這迎送其意中人來去的秋波之中。“斷腸人在樓陰”句更明白揭示了她的處境和命運(yùn)。她既只是遙望而無法向意中人傾吐情懷,一通款曲,那就只有在樓陰中忍受單相思的痛苦,其柔腸之寸斷是可想而知的。六、七兩句“游絲不系羊車住,倩何人、傳語青禽”,是進(jìn)一步說明其斷腸的原因。上句用衛(wèi)玠“乘羊車八市,見者皆以為玉人”(《晉書·衛(wèi)玠傳》)的故實(shí),寫其望中的路過之人。“游絲”二字,既與前之“春深”遙相呼應(yīng),點(diǎn)明這是“裊晴絲”,“搖漾春如線”(明湯顯祖《牡丹亭·驚夢》)的季節(jié),也利用“絲”與“思”諧音,語意雙關(guān)地喻指其人的一縷相思;但無論是搖漾在春天空中的游絲,還是深藏在少女心中的相思,當(dāng)然都不能系住路人的腳步。那么,是不是能請人傳個(gè)信給他,讓他知道有人對(duì)他暗中愛慕,而在路過樓前時(shí)一為駐足呢?下句中的“青禽”是以《漢武故事》中西王母的使者代指其遐想中希冀找到的傳信之人,而“倩何人”三字則表達(dá)了她的困惑和絕望。一位在封建社會(huì)里毫無行動(dòng)自由的少女又能請誰來為她傳遞信息呢?這就命中注定了只能如過拍“最難禁”三句所說,朝朝“倚遍雕闌”,夜夜“夢遍羅衾”,禁受著人間最難禁受的痛苦,也只能如詞序中所說,以“竟至病死”為結(jié)局。
下片展示了悲劇的下一幕。這時(shí),女方已含恨而死,男方,因“復(fù)過其門,女之母以女臨終之言”相告,由不自覺成為自覺的劇中人。換頭“重來已是朝云散”一句,以“重來”二字推出了這位男主角,以“朝云散”象喻女主角之死。“朝云”,出宋玉《高唐賦序》所述楚懷王夢見巫山神女自稱“旦為朝云”語;這里用來為這出悲劇染上夢幻色彩,暗示這位少女的一生有如一場春夢。下面“悵明珠佩冷,紫玉煙沉”:一用舊題漢劉向《列仙傳》所記鄭交甫遇江妃二女解佩相贈(zèng),而回顧之間,人、佩俱杳的故事;一用晉干寶《搜神記》所載吳王夫差小女紫玉愛慕韓重,私許為妻,未如愿而死,后魂歸,吳王夫人抱之如煙的故事。連用兩個(gè)神話來烘染氣氛,使得這出愛情悲劇于凄怨中具有縹渺之美。兩句中的“明珠”、“紫玉”,切合其女兒身份;“佩冷”、“煙沉”象喻其已離人世。與換頭句都是寫其人之死,但并不嫌重復(fù)。“已是朝云散”是客觀的敘說;這兩句前領(lǐng)以一個(gè)“悵”字,則變成了“重來”之人的主觀感受,是生者對(duì)死者不能復(fù)生、愛情不可再得的悵恨。接著在“前度桃花,依然開滿江潯”兩句中用唐崔護(hù)《題都城南莊》詩中“人面只今何處在,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句意,進(jìn)一步表達(dá)了物是人非的無窮感慨。“前度”二字與換頭的“重來”二字相拍合。人既是“重來”,花也是“前度”;而“重來”之人見“前度”之花,只有觸處生情,徒增悲思,則自會(huì)產(chǎn)生后一句所說的“鐘情怕到相思路”的心理。這條“相思路”,正是生者舊日常常經(jīng)過,卻未必知道死者在樓陰中如此鐘情地期待其來、目送其去的路,是一條吞沒了多少綺思、多少苦恨的路。下面“盼長堤、草盡紅心”一句中的“長堤”則遙應(yīng)篇首的“橋影”、“湖光”,說明其地還在橋畔、湖邊,而“草盡紅心”四字用《異聞錄》所述王生夢中聞葬西施,應(yīng)教為詩中之“滿地紅心草”句,暗示死者已被埋葬在這塊曾負(fù)載她的青春、期待、絕望、痛苦的土地之中,從此生死相隔,幽明異路了。詞寫到這里,已近尾聲,在結(jié)拍處就先以“動(dòng)愁吟”一句把詞筆宕開,接著化用白居易《長恨歌》“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兩句,以“碧落黃泉,兩處誰尋”這樣的問語結(jié)束了全篇,表明其人事都已煙消云散。而其篇外之音也如《長恨歌》所說,“天長地久有時(shí)盡”,此恨則是“綿綿無絕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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