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消息》原文賞析

度雁門關

千里重關，憑誰踏遍，雁銜蘆處?亂水滹沱，層霄冰雪，鳥道連句注。畫角吹愁，黃沙拂面，猶有行人來去。問長途、斜陽瘦馬，又穿入、離亭樹。猿臂將軍，鴉兒節度，說盡英雄難據。竊國真王，論功醉尉，世事都如許!有限春衣，無多山店，酹酒徒成虛語。垂楊老，東風不管，雨絲煙絮。

這是一首登臨懷古的詞。

詞作者于康熙三年(1664)背井離鄉，西上山西，在這里度過四年的游幕生活。“度雁門關”這首詞，即創作在這一時期。

上片是寫作者登上雁門關的所見所聞。“雁門關”，在山西北部，關在雁門山上。開頭三句，開門見山，濃墨重彩，贊嘆雁門關的雄奇險勝。“雁銜蘆”，《古今注》云：“雁自河北度江南，瘠瘦能高飛，不畏矰繳。江南沃饒，每至還河北，體肥不能高飛，恐為虞人所獲，每銜蘆數寸，以避矰繳。”(矰繳：獵取飛鳥的射具。歸雁都害怕飛過這里，其“關”之險，可想而知。作者用一個問句，更顯示出古今度關者之不易，增強了感情的力度。

“亂水滹沱”三句，系作者登高望遠，用遠鏡頭攝景。“鳥道”，《華陽國志》云：“鳥道四百里，以其險絕，獸猶無蹊，特上有飛鳥之道耳。”“句注”，山名，在山西代縣西北，即雁門山。滹沱河水奔騰不息，高山冰雪接天連云，一條險絕的鳥道把幾百里外的山河原野與雁門山連結起來。這是雁門關雄奇的大背景。“畫角吹愁”三句，目光由遠而近，改用近鏡頭寫景。短短十四個字，描繪出一幅絕好的邊塞風光圖。你看，眼里見到的是朔風卷起的漫天黃沙，耳畔響起的是軍樂器吹出的愁苦樂音，在如此荒涼生悲的地方，還是有行人來來去去。一個“猶”字，流露出作者對邊關“行人”的感喟之情。“問長途”三句，銜接前句中的“行人”，從近景中再取一個特寫鏡頭。“離亭”，即長亭短亭，是古人送別的地方。經長途顛簸的“行人”，騎一匹瘦馬而來，又在這夕陽余暉里，向荒涼的塞外走去。這里看似字字寫景，但通過“斜陽”、“瘦馬”、“離亭”這些景物，一股蒼涼抑郁之情卻濃濃地浸透了周圍的一切。詞作者客游四方，困頓潦倒，心情黯然，面對艱難跋涉的邊關“行人”，是否勾起胸中的無端愁緒呢?亦或是由己及人，而對“又穿入，離亭樹”的“行人”寄予深深的同情呢?

下片是寫作者登臨雁門關時的所思所想。雁門關自古為戍守重地，憑吊歷史遺跡，對古代英烈的緬懷之情油然而生。“猿臂將軍”，是指西漢名將李廣，他在抗擊匈奴的戰爭中建有功勛。《史記·李將軍列傳》載：“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集解》如淳曰：“臂如猿通肩。”故稱李廣為猿臂將軍。“鴉兒節度”，是指唐朝將軍李克用。《五代史·唐本紀》載：李克用少驍勇，軍中號曰李鴉兒。黃巢攻占長安，李克用率沙陀兵擊敗黃巢，被任命為河東節度使。“說盡英雄難據”，意即李廣和李克用這些當年馳名雁門關一帶的英雄人物，終于被時間所淘汰了。感傷之情，溢于言表。應該指出，這兩個歷史人物，前者抵御異族入侵有功，后者鎮壓農民起義有罪，本不可同日而語，而詞中均視為英雄，反映了詞作者的階級局限。“竊國”，典出于《莊子》：“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真王”，系對假王而言。《史記·淮陰侯列傳》云：“漢四年平齊，使人言漢王曰：‘齊偽詐多變，南邊楚，不為假王以鎮之，其勢不定，愿為假王便。’漢王曰：‘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竊國真王”，隱指李克用。李任河東節度使后，割據跋扈，一度進犯京師，縱火大掠。后進封為晉王。“論功醉尉”，明指李廣。李廣免官后，閑居終南山射獵，一日夜飲歸來，過霸陵亭，亭尉酒醉，不讓他通過。從騎說：“故李將軍。”亭尉說：“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李廣不得不解鞍宿于亭下。“世事都如許”，是說象李克用這樣的“竊國者”卻照樣晉封為諸侯王，而象李廣這樣的國家功臣，晚年卻落得如此凄楚境地，世態都是這樣啊。顯然，這里由古及今，感慨萬端。聯系詞作者的家世榮辱，及其人清以后，落拓江湖，寄人籬下的遭遇，不難理解，作者是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之塊壘。“有限春衣”三句，典出杜甫詩：“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意即欲典衣買酒而苦春衣不多。詞作者在其《亡妻馮孺人行述》中曾寫到家道中衰境況：“寒家自文恪公以宰輔歸里，墓田外，無半畝之產。祖考忱予公知楚雄府事，還僅敝衣一簏而已。至本生考安度先生，家計愈窘，歲饑，恒乏食。行媒既通，力不能納幣。”可見詞中所言，正是作者自身艱辛困頓生活的真實寫照。作者想起自己的不幸身世以及社會的不公平給自己帶來的窘困境遇，不免悲從中來，“東風不管”“垂楊老”，直接傾吐出作者悲憤的心聲。正如詞作者在其《解佩令·自題詞集》中感嘆的“料封侯、白頭無分”，這里是隱喻自己不會受到清王朝的重用，只能在凄風苦雨中度過殘生。作者這種憤懣的思想感情，是蘊藏著深刻的社會意義的。當然后來在作者五十歲時，應試博學鴻詞科，獲得功名，在清廷做了幾年的官，這是違背了初衷，須另當別論。結尾三句，沉郁蒼涼，含蓄蘊藉，道出了作者中年時代郁郁不得志的真情實感。至此，全詞的懷古傷今之情達到了高潮。

屬對工整，是這首詞在藝術上的最大特色。上片，“亂水滹沱”、“層霄冰雪”是一對;“畫角吹愁”、“黃沙拂面”又是一對;下片，“猿臂將軍”、“鴉兒節度”是一對;“竊國真王”、“論功醉尉”是一對;“有限春衣”、“無多山店”又是一對。此外，一句中的“斜陽”與“瘦馬”，“雨絲”與“煙絮”也是對。這許多對在作者筆下用得自由，精彩，既是精心雕鏤，又絲毫不露痕跡，達到了鬼斧神工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