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雜劇編·桂馥·謁帥府(北調一套)
蘇東坡被貶至鳳翔任判官,按慣例每月朔望都要去拜謁府帥。其他官員因善笑謔府帥接見了他們,獨蘇東坡官卑職小,又不會拍馬逢迎,被拒之門外。甚至,連守衛帥府的門人也直呼其號,辱罵之。這使東坡終于看透官場,立即脫下官服,漫游東湖,獲得身心自由。
(生長髯冠帶乘馬扮蘇東坡,眾導引上) 下官蘇軾,表字子瞻,眉山人也。現居鳳翔判官。每逢朔望,例應請謁府帥。今逢月初,須索走遭。人來! 就到陳帥衙門去。(雜應行介) (生) 卑職難辭奔走,高衙最講應酬。唱喏打躬腳色,隨班逐隊緣由。(雜稟介) 已到府衙了。(生下馬旁坐吩咐) 稟呈手板請見。(雜應下,返報介) 門上爺說道:“大老爺不耐煩,免見。”手板下來了。(生起介) 不耐煩? (沉吟坐介) (雜扮眾官謁見介) (生)這些老爺們可曾得見? (雜) 都傳見的。(生拓須搖頭介)
【翠裙腰】 堂堂府帥多居傲,高下待官僚。冬冬衙鼓轅門曉,候招邀,何曾解帶敢寬袍?
你再向門上爺說,眾官見得,我倒見不得! 靜候請見。(雜應下,返報介) 門上爺吩咐:“那眾位老爺都是會講有趣的話,所以傳見。”請老爺自回本衙。” (生大笑介) 甚么叫做有趣的話! 俺又何必求見,不過還他個衙規。
【六幺令】 官卑枉戴烏紗帽,低眉就下,仰面攀高。強顏陪笑,傷心折腰。這般苦,那得覆盆朗照?忉忉,寄人籬下敢稱豪?
你再去向門上爺說,等那些老爺們見過,我還要請見。(雜應下,返報介) 那門上爺的話越發不中聽了,小的不敢說。(生)只管講。(雜) 他說:“討厭的蘇胡子不懂眼,還在這里啰唣!”(生起怒指介) 竟有這等放肆的門官!
【寄生草】可恨他輕調弄,可憐俺惹笑嘲。公門任意胡顛倒,稱呼信口加名號。門包掯勒貪心要。俺呵,垂頭羞說掛冠陶,溫顏羨殺香山老。
還是俺的量窄,何苦與他作對。正是:“雖無性命憂,且復忍須臾”。
【上京馬】 一任他詼諧懊惱,甘作癡聾充下考。再休題眼垂青,不過是官場套。
這一肚皮悶氣那里去消? 只好往東湖一游。門子,攜帶筆硯肴酒到湖上去。(雜應生上馬行介) 絕好湖山,引人入勝。只因簿書勾檢,不得暢游,竟成個俗宦了。(雜稟介) 已到湖亭。(生下馬遙望介) 你看泉源從高來,隨波走,涌涌東去。觸重阜盡為湖所貪,這湖好不廉也! (自顧笑介) 袍帶游湖,豈非話柄? (解帶卸袍介) 寬了公服,便是野客,那些魚鳥自來親人。(坐介)門子,安排筆硯,看酒上來。(雜鋪設生連干數杯介) 再換大杯來! (雜換大斗生連干介) 聊為湖上飲,一縱醉后談。俺且信筆亂題幾句。(寫介) 但見蒼石螭,開口吐清甘。借汝腹中過,胡為目眈眈? (放筆起朗吟大笑介) 真乃好詩也!
【前腔】這悶懷豁然開了,失卻湖光何處找?筆底下調兒超,眼底下孩兒鬧。
(又飲數斗,負手散步高望良久掀須笑介)
【前腔】那世故全然不曉,明白糊涂一筆掃。只戀著好湖山,管什么升和調。
興猶未足,再續幾句。(坐寫介) 余今正疏懶,官長幸見涵。不辭日游再, 行恐歲滿三。 暮歸仍倒載, 鐘鼓已韽韽。 (放筆起吟介) 詩已終篇,天色向晚。壺中酒盡,回衙再酌。(上馬行介)
【后庭花】 【煞】惱來忍氣消,愁來借酒澆。憲體威儀重,衙官屈宋高。莫囂囂,都付與銅弦鐵板,江東一曲醉酕醄。(下)
朔望: 農歷每月初一為朔,十五為望。府帥: 蘇軾被貶鳳翔任判官時,陳希亮為府帥。覆盆: 形容黑暗之甚。朗照: 陽光照射。忉忉: 形容憂勞之狀。《詩經·齊風·甫田》:“無思遠人,勞心忉忉。” 掯勒: 亦作勒掯,意為強迫。掛冠陶: 辭官歸隱的陶淵明。陶為彭澤令,郡里派督郵至縣,要求陶潛束帶見之。陶潛說:“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即日解印綬去職,賦 《歸去來辭》。香山老: 指唐代詩人白居易。白辭官后,隱居香山 (今河南洛陽龍門山之東),自號香山居士。下考: 下僚。簿書勾檢: 指為衙門事務所累。勾檢,稽留,拘箝,約束。觸重阜盡為湖所貪: 指湖水高漲,漫上高筑的堤岸,湖水似乎很貪心。螭 (chi吃): 古代傳說中一種動物,蛟龍之屬。韽韽(an暗): 聲音微小難辨別。憲體: 典章制度。屈宋: 屈原、宋玉。二人皆善詞賦,為后世詞章家所宗,并稱屈宋。酕醄 (mao tao毛淘):大醉的樣子。
《后四聲猿》 由四本各自獨立的雜劇組成,每一本雜劇都只有一折。在曲調上,南北曲混用,所以叫“南雜劇”,也叫“短劇”。短劇在篇幅上一般都短于四折,這是明清雜劇的新形式。它不僅是對元雜劇的形式上的突破、創新,而且,在審美觀念上,也跟元雜劇大異其趣。
從表現內容上看,桂馥的 《謁帥府》無非是表達了作家不愿向權貴折腰,不甘為官枷吏鎖所約束的耿介情懷。劇作后半部分那種對大自然的親近、投入、融洽,無非是那種耿介情懷的一種變奏、升華。然而,該劇在藝術形式上卻顯示出與元雜劇和明清傳奇判然有別的獨特結構。元雜劇和明清傳奇在內容上是表現兩種對立力量的沖突 (往往是善與惡的沖突),在結構上便具體展現兩種對立力量如何互相對抗、互相消長。這種結構表現出作家對于戲劇情節的故事性、對于如實描繪社會生活的普遍興趣,它具有“再現”的美學特征。《謁帥府》從內容上看也是寫兩種對立力量的沖突,但是,在結構上,蘇東坡的對立面,那位不可一世、盛氣凌人的陳帥和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的看門人始終沒有出場,這種沖突被推到幕后去了。出現在舞臺上的,只有蘇東坡和他的仆人,以及一隊走過場的官員,蘇東坡與陳帥、看門人的關系由仆人連接起來。于是,在舞臺上,陳帥與看門人的嘴臉便由仆人向蘇東坡頻頻勾勒,每一次的勾勒都成為蘇東坡感情爆發的導火線,引發出蘇東坡一次次的情感渲泄,一次比一次更令人憤慨。蘇東坡吩咐仆人去帥府稟呈手板請見,仆人回來說:“門上爺 (看門人)說道:‘大老爺 (府帥)不耐煩,免見。’手板下來了。”話音剛落,一隊官員滿面春風,滿懷虔誠地走進了帥府。陳帥有耐煩召見其他官員,唯獨拒他蘇東坡于府門之外。他感到困惑不解,又叫仆人去問個究竟。仆人回來說:“門上爺吩咐,那眾位老爺都是會講有趣的話,所以傳見。”蘇東坡這才明白,這是一群拍馬逢迎的奴才,而陳帥那副喜人奉承、諂媚的嘴臉也可想而知。蘇東坡感到官場與他格格不入,他只想爭取最后一個機會把“謁見”這一衙門例規應付過去。他叫仆人第三次求見,這一次可惹得看門人發火了:“討厭的蘇胡子不懂眼,還在這里羅唣!”看門人狗仗人勢,竟然直呼其外號,大大地觸怒了蘇東坡。他看透了官場,脫下朝服,成了野客,再沒有官場的約束。他覺得自己跟大自然融為一體,獲得了全身心的自由。可見,作為全劇主要表現內容的不是蘇東坡與陳帥之間面對面的沖突,而是這種沖突在蘇東坡的情感世界里掀起的陣陣波瀾,它展現了蘇東坡請求謁見被拒之后,由迷惑不解、到勃然大怒,最后幡然而悟的心理歷程。顯然,這種結構表明,作家感興趣的,已經不是劇作的故事性,而是表現主人公的感情世界,宣泄作家的內在情感。它具有“表現”的美學特征。
《謁帥府》這種結構的出現并不是偶然的,在晚明至清初,戲曲界出現了一批短劇,如王衡的 《真傀儡》,張韜的 《續四聲猿》,吳藻的 《喬影》等等,都采取與《謁帥府》相同的結構方式。這批短劇的出現,其實是代表了戲曲界一種新的審美觀念,即把雜劇看作是渲泄作家情感的工具。張韜在《續四聲猿·序》里說:“猿啼三聲腸已斷,豈更有第四聲?況續之以四聲戰! 但物不得其平則鳴,胸中無限牢騷,恐巴江巫峽間應有兩岸猿聲啼不住耳!”這可以看作是這批劇作家相同的審美趣味。所以劇作的故事性被淡化了,情感渲泄則被大大強化了,成為劇作的主要表現內容。這種審美意識跟晚明思想界、文學界那股浪漫思潮是相呼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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