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望湘人》原文賞析
愛蘭風兩岸,梅月半墻,浣紗溪上曾住。步障教移,燭花漸灺,依約斜窺簾戶。虎仆毫尖,麋丸墨淡,倩題詩句。記恁時,卓女含情,比我相如詞賦。
愁思孤帆朝暮。奈雙魚消息,未傳幽素。到香徑重尋,只有碧桃千樹。晚綿撲柳,晴絲卷燕,盡自飛來飛去。渾不見,人面重門,虛憶畫中眉嫵。
中年以后,竹垞將自己詞作逐漸分類編集。四十四歲時編定的《江湖載酒集》取杜牧《遣悲懷》詩“落拓江湖載酒行”句意命名,大部作品均為昔日游冶酬贈的篇什。這首詞即其中之一。全詞主旨“溯韻事于當年,托風情乎毫素” (翁之澗《曝書亭詞序》) ,是作者過去游山陰 (今紹興)時一段戀情的追憶與感傷。
上片寫追憶。“浣紗溪”是若耶溪的別名,在今紹興南若耶山下,相傳西施曾浣紗于此。作者年輕時數游山陰,對這里美麗的風光印象深刻。而最令他不能忘懷的,是那樣一個夜晚:若耶溪兩岸微風吹拂,散發著蘭花的幽香,月光將梅樹婆娑的枝影映在他棲居院落的墻上。詞開篇“愛”字領起的三句渲染了初春夜晚優美靜謐的環境。“曾住”兩字點出是過去的事情。然而作者縈懷不已的卻不只是良辰美景,“蘭風”、“梅月”,特別是“浣紗溪”的傳說所構成的意象氛圍,隱約朦朧地暗示著佳人的存在。風光既如此優美,那佳人的儀態自然可想而知了。下三句將鏡頭搖入室內,通過室內景致,寫時間的流走。“步障”即屏風,“灺”為燈燭的灰燼。屏影點點移動,燭心漸漸成灰,月光隱隱越過簾櫳,似在窺視里面的動靜,都說明時光緩緩推移,不知不覺中已是深夜。三句疊狀時間,筆觸極為細密。這里仍未及人,卻又無處不暗含著人的忘情,給讀者留下極想的空間。經過上述一系列由外到內,空間和時間相交織的描寫,烘托,暗示,推出下面三句: “虎仆毫尖,麋丸墨淡,倩題詩句。” “虎仆”,俗名九節貍,尾毛是制筆的佳品; “麋丸”是一種名墨,產于隃麋(今陜西汧縣附近),故稱。“虎仆毫尖,糜丸墨淡”均極言筆墨的名貴。對方準備了如此名貴的筆墨請作者題詩,可見是極為敬重的。這“倩題詩句”只是佳人對才子的知賞嗎?片尾“記恁時”三句承上而來,寫作者當時最記憶猶新的一幕: “卓女含情,比我相如詞賦。” “恁時”,那時,用柳永《受恩深》 “恁時盡把芳心吐”句意。“卓女”即卓文君,“相如”,司馬相如。作者以西漢著名美女卓文君比對方,說她含情脈脈地把自己的題詩比作才子司馬相如的詞賦,一收點出戀情。史載司馬相如首先慕卓文君美艷,以彈琴挑逗,故示才華,才導致兩人出奔。因此,這里雖只寫對方的“卓女含情”,而他對對方的“相如慕色”便也在其中了。對方的“芳心”,實亦為作者的深表,隔過一層去寫,“吐”得更委婉曲致,令人神迷。上片由景到人,由人到情,層層推移,含蓄蘊藉。
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成就千古佳話,而作者與對方卻不得不抱憾而別。過片“愁思孤帆朝暮” 孤起一句,心緒,景致,時間異質同構地交織融匯,將詞境帶入別后感傷。至于兩人既相慕悅,因何而別,作者未道,讀者自不必理會。接下“奈”字一聲沉重的嘆息,帶出“雙魚消息,未傳幽素”兩句。“雙魚” 、“幽素”均指傳達兩情心曲的書信,兩句同意重疊,正在強調別后的音信皆無。全詞到此,皆鋪述對過去的追憶。以下筆致從往昔拉回現實,寫再游山陰,到“曾住”的“浣紗溪”重尋所戀的所見所感。作者一往情深地“香徑重尋”,眼中卻只有“碧桃千樹”。“碧桃”又名千葉桃。唐詩人郎士元《聽鄰家吹笙》詩有“重門深鎖無尋處,疑有碧桃千樹花”,這里借這兩句詩意,表現“無尋處”的意思。昔日所戀無處尋覓,映入眼簾的只是“晚綿撲柳,晴絲卷燕,盡自飛來飛去”。“晚綿撲柳”是說晚春的柳絮在風吹拂中又向樹的枝條撲掛;“晴絲”為蟲類所吐的絲,常飛揚空中,又稱游絲。“晴絲卷燕”化用杜甫《春日江村》詩中“燕外晴絲卷,鷗邊水葉開”兩句。“飛來飛去”前冠以“盡自”,分明是一片暮春靜寂的景致。“盡自”還包含著不解人意的怨恨:“晚綿” “晴絲”只管自己“飛來飛去”,卻不能告訴作者昔日佳人的行蹤。這里通過景致的描摹,反襯著人的失落。所以由“香徑”一路走到門前,失望已極,便迸出結尾三句。“渾不見,人面重門”,猶言一點也看不見了,那人的面貌再出現于門中。聯系上面“只有碧桃千樹”,正是“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崔護《題都城南莊》)的意境。人既不見,便只能在腦海里回憶起那雙眉嫵媚的畫面,末句“虛憶”兩字包含了作者無盡的惆悵與感傷。朱彝尊在《陳緯云紅鹽詞序》中曾說: “善言詞者,假閨房兒女之言,通之于《離騷》,變《雅》之義,此猶不得志于時者所宜寄情焉。”他這首詞作于入仕清廷以前,正是抱著抑郁情懷漫游四方的“不得志”之時,全詞具體寫冶游中的戀情,但抽象看,卻傳達了一種失落的感傷。那么其中有沒有假閨房兒女之言,通之于《離騷》,變雅的成份呢?讀者可以自己判斷,但兩者之間至少存在著潛意識的溝通。
作者詞學南宋姜白石、張玉田,以清空醇雅詞風的刻意追求開清詞秀水一派。這首詞以景致的渲染,環境的襯托,寄寓情意,推衍情境,表現得清秀空靈,疏中有密;其情媚而不假,艷而不亂,十分委婉動人。這些都體現了他清空醇雅的詞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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