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應璩
下流不可處, 君子慎厥初。
名高不宿著, 易用受侵誣。
前者隳官去, 有人適我閭。
田家無所有, 酌醴焚枯魚。
問我何功德, 三入承明廬。
所占于此土, 是謂仁智居。
文章不經國, 筐篋無尺書。
用等稱才學, 往往見嘆譽。
避席跪自陳: 賤子實空虛,
宋人遇周客, 慚愧靡所如!
〔下流〕低矮坑洼之地。因水流易集,故曰。《論語》:“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慎厥初〕即謹慎其初,指立身處事而言。《尚書》:“慎厥終,惟其始。” 〔宿著〕居處顯著引人之地。〔易用〕容易因此受到攻擊、誣毀。〔隳(hui)官〕指辭官。隳,通墮,落。〔酌醴焚枯魚〕斟酌麥醴之酒,烘烤枯干之魚。句謂設薄酒食招待來客。〔承明廬〕指皇帝居住的宮室。曹植《贈白馬王彪》:“謁帝承明廬。”三入,應璩初為侍郎,又為常侍、又為侍中,故云三入。〔仁智居〕《論語》:“智者樂水,仁者樂山。” 〔宋人遇周客〕句謂自己妄居圣賢之列,心常慚愧。《闞子》說:宋之遇人,得燕石于梧臺之側,藏之以為大寶。周客聞而觀焉。主人齋七日,端冕玄服以發寶。革匱十重,巾十襲。客見,免而掩口。盧胡而笑曰:“此特燕石也,其與瓦甓不殊。”主人大怒曰:“商賈之言,醫匠之心。”藏之愈固,守之彌謹。
應璩《百一》詩原不止一首,晉人李充《翰林論》說有百三十篇。這些詩在當時和稍后一段時期,有較大影響。劉勰稱之“獨立不懼,辭譎義貞,亦魏之遺直”(《文心雕龍·明詩》),鐘嶸謂之“指事殷勤,雅意深篤,得詩人激刺之旨”(《詩品》中)。惜其詩多散佚,今僅存“下流不可處”一完篇及十余題殘句。從中猶可略窺其詩風一斑。
要弄清此詩具體作意,必須先了解其產生的背景。原詩序云:時謂曹爽曰:“公今聞周公巍巍之稱,安知百慮有一失乎?”又《文章敘錄》說:“曹爽秉政,多違法度,璩以為詩以諷焉。”(均見《文選》卷二十一李善注引)所謂“周公”、“秉政”、“違法”是說正始元年(240)魏齊王曹芳即位時,年僅十六歲,曹爽以宗親元老輔政,大權在握,勢如當年的周公旦。但他親黨小人,驕侈淫逸,“專擅朝政”、屢改制度,幽遷太后,遂失人心,致使另一輔政重臣司馬懿“稱疾不與政事”,從而為司馬氏篡權留下口實,為曹魏的覆滅埋下了禍根。作者約在正始五年(244)任大將軍曹爽長史,《百一》組詩寫于正始五年至曹爽被殺(嘉平元年,公元249年)這段時間。詩中充滿了曹氏江山風雨漂搖的沉痛憂慮之情。其目的是為曹爽之流敲響警鐘。
讀此詩,也可見詩人欲進“箴石”的良苦用心。“下流不可處,君子慎厥初。名高不宿著,易用受侵誣。”開頭四句,直抒己見,道出處世立身的哲學。有識之士,萬事開端都是很謹慎的,決不會去側身于“天下之惡皆歸焉”(孔子《論語》)的下流之地。因為“白沙在涅”(黑泥),是會“與之俱黑”的。所以“君子居必擇鄉,游必就士”,“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荀子語)。而當名高望遠之時,則應當急流勇退,因為常處顯赫位置,是很容易招致小人侵擾誣陷的。做一個“不中繩墨”、“不中規矩”、“大而無用”的樗樹,則“匠人不顧”、“不夭斤斧”(《莊子·逍遙游》)。短短四句,字字銘刻著圣賢古訓,語語包含著達人哲理,透露出詩人對世事的失望、仕途的厭倦,同時亦顯示出詩人高曠純正的情懷。
以下數語,由抽象的議論轉入具體的敘述,使詩情變得充實豐沛。
“前者隳官去,有人適我閭。田家無所有,酌醴焚枯魚。”前者指前圣,語義承上。我閭田家是自擬,作者晚年并沒有歸隱的事,這里只不過為了表達愿望和諷刺的需要而言。“隳官”用宋玉《高唐賦》成語:“長吏隳官去,賢士失志。”意在說“失志”。“酌醴”、“枯魚”用漢人蔡邕《與袁公書》中典:“酌麥醴,燔(烤)乾魚,欣然樂在其中。”義取“樂其中”。如此,詩人憂時譏世之意婉然可見。魏晉隱逸之風熾盛,并不始于司馬氏篡權后,而始于曹爽秉政之際。如曹爽心腹何晏,也不免懼禍。《世說新語》引《名士傳》說:“是時曹爽輔政,識者慮有危機,晏有重名,與魏姻戚,內雖懷憂,而無所退也。著五言詩以言志曰:‘鴻鵠比翼游,群飛戲太清(天空),常畏大網羅,憂禍一旦并。豈若集五湖,從流唼浮萍……’”何晏的欲集五湖、從流,同應璩愿作田家,其背景是相同的,旨趣也是一致的。怪不得當作者《百一》詩成時,“遍以示在事者,咸皆怪愕,或以為應焚棄之,何晏獨無怪”了(《文選》李注引《楚國先賢傳》)。所以,四句看似平淡、超脫,實則激情盈內,繾綰難排。
接下擬客主問答言事抒情。問者意說無功無德,卻顯貴朝廷;無才無學,但常常被人驚嘆稱譽;無仁無智,卻能隱居此山水凈地。這是何道理?透過詩語表層意思,這無異是在譏刺朝廷任人不當,世俗奸偽,顛倒黑白,甚至連山林也被那些釣名沽譽的假隱士給玷污了!而主人則答曰:我實在是心腹空虛之人,若說我有功德、有才學、有仁智,那么我就象宋之自珍燕石的愚人,一旦遇到周客,便會愧慚得無地自容了。這也無異是在諷嘲那些自以為是的東西為跳梁小丑。無怪乎“在事者”覽之,要“怪愕”、“焚棄”之了。
黃庭鵠《古詩冶》評此詩說:“本譏朝士,而借己以諷,亦微而婉矣。”曰借己以諷,得其構思之本;言之微而婉,則拘于“溫柔敦厚”詩教。又《南齊書·文學傳論》謂《百一》詩“全借古語,用申今情”,亦得其用筆之法。應當說,借己而諷、借古語抒今情是這首詩藝術上取得成功的關鍵。
上一篇:《浣溪沙·宋·蘇軾》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答郭郎中·唐·孟郊》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