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孝臧·夜飛鵲》原文賞析
香港秋眺,懷公度
滄波放愁地,游棹輕回。風葉亂點行杯。驚秋客枕,酒醒后、登臨倦眼重開。蠻煙蕩無霽,飐天香花木,海氣樓臺。冰夷漫舞,喚癡龍、直視蓬萊。多少紅桑如拱,籌筆問何年,真割珠崖?不信秋江睡穩,掣鯨身手,終古徘徊。大旗落日,照千山、劫墨成灰。又西風鶴唳,驚笳夜引,百折濤來。
這首詞的題目,潘飛聲《在山泉詩話》卷二作“甲辰九月舟過香港倚船晚眺寄公度”。甲辰是光緒三十年(1904)。光緒二十八年(1902)秋,朱祖謀自禮部侍郎出任廣東學政,次年春抵廣東,春晚曾到嘉應州(今梅縣),和當時放歸在家的黃公度遵憲相聚,寫下《燭影搖紅》、《摸魚子》兩闋詞。甲辰秋因事舟經香港,又寫此詞寄黃。從三首詞的內容,可以看到作者和戊戌變法人物的關系。三首詞中,這一首尤工。
作者是晚清宗法吳文英詞的大師。吳詞以密麗和潛氣內轉見稱,密麗即所謂“七寶樓臺”,潛氣內轉與“密”有相互關系,體現在轉折處除領字外,很少依仗虛詞。這首詞即具備這種特點,內容進步,與藝術技巧相結合,是朱詞中有代表性的名作。
香港,是清朝于鴉片戰爭失敗后,與英國訂下不平等條約,割讓給英的。從道光二十二年(1842)英人統治此島到作者寫此詞時,已經歷了六十三個年頭。而在寫此詞前四年即光緒二十六年庚子(1900),作者親歷八國聯軍之禍。二十七年(1901)辛丑條約的訂立,中國又蒙上新的恥辱。這時經過香港,新愁舊恨,紛至沓來,作者悲憤之情,不難想象。黃公度是戊戌變法的直接參與者,一生好多次經過香港有詩。變法失敗,放廢家居,救國壯志,無從施展。作者在詞中寫對他的懷念之情,是建筑在愛國精神的共同基礎之上的,它構成了這首詞的主旋律。
上闋開頭,寫滄海橫流,浩蕩無際,作者游棹經此,滿想一解胸頭愁悶。秋風飄來落葉,歷亂地飛滿行客杯觴。這是愁中的動態,下面轉到酒后,是暗中轉筆。客枕上驚到一番涼意,把酒意吹醒,起來登臨船的高處,摩挲倦眼,再周覽香港景色一下。這里點明了“倚船晚眺”。“蠻煙”以下轉到開眼時見到的香港總貌。“蠻”,舊稱南方少數民族,這里即以指英。島煙如霧,摩蕩半空,迷漫得把晴空都遮掩了。“飐”是飄動的樣子,單字凝煉入畫。“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是唐人宋之問《靈隱寺》詩句,這里泛指一切花木。島上大部分是外國人所建的高樓大廈,矗立云霄。詞句用了《史記》卷二十七《天官書》“海旁蜃氣象樓臺”的話,以蛟蜃暗斥英人,省了許多筆墨。這是舊體詩詞用典的妙處,不同于掉書袋。從海旁的蜃氣,轉出下面的“冰夷漫舞”,也是暗轉,不用虛字。“冰夷”,即馮夷,海神名。“漫”,義為胡亂。“漫舞”即亂舞,象征帝國主義列強向中國張牙舞爪。“龍”指中國,清朝的國旗是黃龍旗。“癡龍”猶云睡獅。“蓬萊”是海中仙山,近指香港,擴大一些,包括海外各地,南中國海各島,原是中國領土,當時大部被人所侵占了。這樣的眼前風物,怎能不激起愛國人士作風雨的雞鳴,去喚醒酣臥的睡獅,正視現實,從香港一個縮影中認清整個的國勢呢?如此一結,驚心動魄,筆力嶄絕。
下闋從香港寫到公度。換頭從上闋的“蓬萊”過渡到“紅桑”。“海上紅桑花已開”是唐人曹唐《小游仙詩》語,暗用滄海變桑田的故事。“滄桑”是人們用慣了的熟典,寫成“紅桑如拱”,便覺耳目一新,形象鮮明,不覺得是用典了。“拱”,兩手圍抱。《左傳·僖公三十二年》:“中壽,爾墓之木拱矣。”那是說歷年久了,墓木長大到可以用兩手合抱。這里說“紅桑如拱”,是指香港割給英人,為時已久。“多少”二字,又隱含著自香港割讓以來,中國割讓給外國侵略者的地方,如臺灣割給日本,廣州灣給法國為租借地,膠州灣租借給德國等都是。“籌筆”,用諸葛亮籌筆驛事。揮筆籌畫國家大事,特別是辦外交,是公度當行出色的才干。但現在卻在“問何年,真割珠崖”,是何等令人痛心。“珠崖”,今海南島。割珠崖,借用西漢賈捐之議棄珠崖一事,指清朝割地。一個“真”字,聲淚俱下。作者對公度有無窮的期待,不信他會穩睡秋江,永遠沉埋家鄉,徘徊不出,不被國家起用。“秋江睡穩”用杜甫《秋興》“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語,指家居。“掣鯨身手”用杜甫《戲為六絕句》“未掣鯨魚碧海中”語,“鯨”與上面海蜃、冰夷,都指外國人。“掣鯨身手”是說公度有制服外敵的本領。“終古”,用屈原《離騷》“余焉能忍與此終古”意。“徘徊”,意為躊躇不前。公度自光緒二十五年(1899)以后,蟄居鄉里辦教育。二十六年(1900)曾一度應兩廣總督李鴻章邀至廣州,李欲委以設巡警、開礦產之事,公度因事無可為,辭歸。這是“徘徊”的具體內容。“大旗”以下,又急轉到“香港晚眺”。“大旗落日”,用杜甫《后出塞》“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語,指清國的黃龍旗已日薄西山。“劫墨”,即劫灰,用曹毗《志怪》所載昆明池底留有大地大劫時灰墨的故事,寫祖國河山黯淡無光。兩句雄偉中出現陰沉。下面再層層深入,更濃化這一詞境,用“又”字領起。“西風鶴唳”,用《晉書》卷七十九《謝玄傳》:苻堅軍“聞風聲鶴唳,皆以為王師已至”。這里形容帝國主義國家危害中國的可驚形勢。“驚笳”句由“晚眺”寫到夜。“引”,猶云吹起。“百折濤來”,寫海上驚濤,千重百折,拍打船頭的場景,沉郁盤屈,悲壯凝煉。用此結住全首,更顯得奇情壯采,有辟易萬夫之概。
朱祖謀詞,象這一類,是能以辛棄疾的骨力運用吳文英的藻采的。在吳文英詞中,也有《八聲甘州·靈巖陪庾幕諸公游》、《三姝媚·過都城舊居有感》等篇,于密麗中見遒勁。朱氏繼承了它而又有發展,時代精神更與吳文英詞不同了。依聲附影者流,以涂抹辭藻為學吳學朱,不特不知朱,并不知吳。
上一篇:《朱彝尊·夏初臨》原文賞析
下一篇:《王旭·大江東去》原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