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夏初臨》原文賞析
天龍寺,是高歡避暑宮舊址
賀六渾來,主三軍隊,壺關王氣曾分。人說當年,離宮筑向云根。燒煙一片氤氳,想香姜、古瓦猶存。琵琶何處?聽殘《敕勒》,銷盡英魂。霜鷹自去,青雀空飛,畫樓十二,冰井無痕。春風裊娜,依然芳草羅裙。驅馬斜陽,到鳴鐘、佛火黃昏。伴殘僧、千山萬山,涼月松門。
天龍寺,在太原市西南四十公里的天龍山內,為北齊時所建,寺宇已毀,近年正在修復。此寺內舊有避暑宮,相傳北齊神武帝高歡曾在此筑行宮避暑(以上據《中國名勝詞典》及《大清一統志》)。康熙五年(1666),朱彝尊入幕山西布政使王顯祚,曾于本年及次年游覽太原附近的名勝古跡,此詞約是此時所作。
高歡(496—547),北朝勃海蓨人。一名賀六渾。先后參加杜洛周、葛榮起義軍,叛降北魏爾朱榮,鎮朔方。后起兵平爾朱兆之亂,擁立孝武帝,自任大丞相,專朝政。嗣后,又逼孝武帝西投宇文泰,另立孝靜帝,于是北魏遂分成東魏與西魏。高歡執魏政共十六年之久;其子高洋廢東魏建立北齊王朝后,追尊高歡為“神武帝”。由此看來,此人在南北朝的北朝政治舞臺上,曾經是一個相當活躍和顯赫的人物。朱彝尊游歷他的避暑宮舊址,不由緬懷起歷史往事,并從眼前所見天龍寺的情景“對比”而誘發出深沉的萬千感慨來。
詞的起句,劈首而來便是直呼那位“神武帝”的名字:“賀六渾(來)”。觀之詞序中也直點其名“高歡”,可知朱彝尊內心并不“承認”這位北方稱雄的“君主”為“正統”,另外也還含有對于這位“武夫”的某種輕蔑之意在內。不過,話又要說回來,高歡畢竟又是一個有所作為、威名四揚的武將和“開國(北齊)之君”,所以接下兩句便詠寫了他的赫赫“武功”和煌煌“王業”:“主三軍隊,壺關王氣曾分。”這兩句中,含有兩段史事:一是高歡投奔爾朱榮后,英勇善戰。一次爾朱榮問左右:“一日無我,誰可主軍?”手下為拍他的“馬屁”,都稱可由爾朱榮的弟弟爾朱兆統帥三軍。誰知爾朱榮卻道:“此(指爾朱兆)正可統三千騎;堪代我主眾者,惟賀六渾耳。”他并告誡爾朱兆道:你絕非賀六渾的對手,今后只好聽他“穿鼻”(意為任他擺布,如牛之被人穿鼻)。這就可知高歡的“武功”和將才。另一件史事是:高歡曾在壺關(在今山西長治市東。因有山形似壺,故設關于此。漢代屬上黨郡)一帶山中居住過。后來有人奏請北魏太武帝,言“上黨有天子氣,在壺關大王山”。太武帝聽后即南巡至此,令人毀其“風水”,企圖破壞此地的“王氣”以免分裂他的江山。但以后的事實表明,北魏的統治,確實又被高歡所顛覆,故而這里的“壺關王氣曾分”即詠寫高歡的“裂魏建齊”的“王業”。在歌詠其“武功”與“王業”以后,作者便又轉到今日所見之現實:“人說當年,離宮筑向云根。燒煙一片氤氳,想香姜、古瓦猶存。”“人說”者,本地的“旅游向導”向我介紹也。他們說:別看這兒是一片怪石崢嶸(“云根”即指山石。《金壺字考》:“云觸石而起,故石曰云根”),當年高歡的避暑宮卻就建筑在這片山石之上!言外之意,明顯含有著無限滄海桑田、今昔盛衰的唏噓感慨。而離宮雖亡,天龍寺的香火卻仍極盛;詞人由此而聯想開去:在那一片氤氳(氣體上升飄揚之貌)的煙氣之下,想來也還剩有當年“香姜閣”(高歡在此曾建“香姜閣”、“冰井臺”等建筑,據楊慎《升庵全集》卷六十八)的古瓦吧?這同樣也是以寺廟的旺盛煙火來與離宮的圮廢已久,作一種今昔對比,表達出自己“思古之幽情”。隨后又嘆曰:一代之“人物”既逝,現今流傳于人間的,就只有他的一曲絕唱——《敕勒歌》了!于是詞人便十分激動地吟出了下面三句:“琵琶何處?聽殘《敕勒》,銷盡英魂。”據史載,高歡與西魏在玉壁一戰中曾經大敗,士卒死者七萬人,西魏人紛紛傳說高歡中箭受了重傷。高歡為了振奮人心,乃勉強坐帳,使斛律金歌唱《敕勒歌》,其辭曰:“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高歡親自和唱,哀感流涕,一時大家為之動容。因為此歌是用琵琶伴唱的,故而音調尤感悲愴。朱彝尊便以“琵琶何處”興起,引出“聽殘《敕勒》”和“銷盡英魂”的吊古之情來。其意是說,當年伴著琵琶高歌《敕勒歌》的“英靈”(指高歡)如今安在?只有這一曲《敕勒歌》還至今流傳人間!這其實還是在表現他緬懷斯人已逝、感嘆其僅存遺韻的傷感意念和歷史感慨。
下片續寫這種“昔盛今衰”之感:“霜鷹自去,青雀空飛,畫樓十二,冰井無痕。”里頭也暗藏幾個歷史典故:“霜鷹”指高歡有次與劉貴、尉景等人射獵,放一白鷹(故曰“霜鷹”)。不料有一赤兔,奔入茅屋,鷹逐于后,結果被屋內之狗把鷹、兔全都咬死。高歡于是怒而射殺其狗。這里言“霜鷹自去”,即言其射獵之事已逝矣。“青雀”指當年高歡篡奪北魏政權前,民間有諺語曰:“可憐青雀子(暗喻魏帝清河王子),飛來鄴城里。羽翮垂欲成,化作鸚鵡子(暗喻高歡)。”(以上關于高歡的史事,俱見《北齊書·神武帝紀》。)這里言“青雀空飛”,亦言其“王業”已泯滅也。“畫樓十二,冰井無痕”則繼言高歡專政之后,曾經建造了無數(“十二”言數量之多)亭臺樓閣(其中即有“冰井臺”,據講大伏天中可于其中取藏冰),但而今卻也無痕無跡了。這四句借著詠嘆史事,目的還在抒發“英雄無覓”的歷史感慨。再下“春風裊娜,依然芳草羅裙”兩句,是說歲月流馳,此地仍是春風春草、游女如云的游冶景象,這又與“畫樓十二”作遙遠的對照,以反復申言其歷史興亡之嘆。而最為令人傷感的更是結尾數句:“驅馬斜陽,到鳴鐘、佛火黃昏。伴殘僧、千山萬山,涼月松門”。這時,時間已轉到斜陽西下,“佛火黃昏”的傍晚,滿耳所聽,唯聞佛寺晚鐘;舉目所望,唯見山月松門。是何景也,是何情也,詞人那種一切皆歸于“空”、一切皆歸于“虛”的寂寥意念,便在這暮鐘佛燈、殘僧涼月的畫面中,既淋漓盡致卻又含蓄曲折地表露了出來。唐人詩云:“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元稹《行宮》詩)朱彝尊此詞,也是一篇見“行宮”而說“玄宗”的懷古之詞,不過它卻比前者寫得更其酣暢、更其感慨淋漓;特別是末尾的以“天龍寺”晚景作結,更易使人催生出深沉的“歷史意識”與“宗教情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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