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釋澹歸·風流子》原文賞析
上元風雨
東皇不解事,顛風雨、吹轉海門潮。看煙火光微,心灰鳳蠟;笙歌聲咽,淚滿鮫綃。吾無恙,一爐焚柏子,七碗覆松濤。明月尋人,已埋空谷; 暗塵隨馬,更拆星橋。素馨田畔路,當年夢、應有金屋藏嬌。不見漆燈續焰,蔗節生苗。盡翠繞珠圍,寸陰難駐;鐘鳴漏盡,抔土誰澆?問取門前流水,夜夜朝朝。
農歷正月十五日為上元節,夜晚為元宵,是我國傳統的一大節日,民間有盛大的燈會來慶祝。這日的風雨必然給佳節帶來陰愁的氣氛,而作者此詞是在清初特殊歷史條件下寫的,惟以悲哀為主,主體的情感色彩最為濃重。詞人于明代崇禎庚辰(1640)進士,中進士數年后,明王朝覆亡了。清兵攻破桂林,他便削發為僧,法名澹歸,隱居于廣東韶州丹霞山寺。當時金堡正是中年,此后古佛青燈又度過了三十余年歲月。這首詞作于晚年,藝術上已達到成熟的高境,而且表現出內心情感的波瀾。
起筆緊扣詞題,寫出上元節氣候的異常現象。“東皇”即傳說中的東方青帝,乃司春之神。“海門”,古鎮名,故址在今廣東合浦縣東北。司春之神不理解人間之事,將風雨倒吹海門潮,以致有元夕之陰雨。這必然給人們造成節日不愉快的心情,為全詞定下基調。因風雨之故,元夕燈會也顯得異常地冷清。抒情主體還由于特殊的心情,見到微弱稀疏的煙火,猶如蠟炬燒殘,心字成灰;聽到隱約斷續的笙歌,好似人在哽咽,淚水濕了羅巾。這是聯想所致,實際情形可能并非如此,但卻反映了內心悲苦之情,以之觀物,故有是感。“吾無恙”是一個轉折,欲從悲苦情緒中自我解脫。整個社會在上元似乎都陷于悲苦之中,作者以為自己則是超脫塵俗的。說“無恙”實是自我嘲諷,意味著國亡后的偷生茍全,過著閑靜的生活:香爐里焚燒著柏樹子,發出濃郁的香氣;煮茶品茗,嘗試盧仝的七碗茶。唐代詩人盧仝《走筆謝孟諫議新茶》云:“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煮茶的水聲,古人以為有如松濤。宋人蘇軾《汲江煎茶》云:“茶雨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作者對于焚香煮茶的僧人生活,暗中感到慚愧和悲傷,所以設想:如果明月來相尋,他已如埋葬于深山空谷,無從尋找了;而經過戰爭和國難,已與舊王朝失去聯系了。“暗塵隨馬”當是指明亡的戰爭。“星橋”本是傳說中銀河的鵲橋,北周詩人庾信《七夕》有云“星橋通漢使”。現在戰爭之后,星橋拆去,無法通漢使了。這兩個隱喻里包含著民族國家滅亡后的悲哀和絕望。
詞的下片緊接上片所寓的亡國之痛,而繼之表現個人家庭在歷史巨變中所遭到的不幸。關于素馨花,宋人吳曾說:“嶺外素馨花,本名耶悉茗花,叢脞幺么,似不足貴,唯花潔白,南人極重之。以白而香,故易其名。婦人多以竹簽子穿之,象生物,置佛前供養;又取干花浸水洗面,滋其香耳。”(《能改齋漫錄》卷十五)素馨花開遍的田間路上,作者曾有一段美好生活的回憶。“當年夢”便點明是在回憶往事。“金屋藏嬌”用漢武帝作金屋以貯阿嬌故實,比喻家有嬌美之姬妾。這已成了當年的夢,而今夢醒了,一切都不存在。作者遂由感舊的情緒而引起傷今。“漆燈”乃為亡人照明之用。春秋時,吳王“闔閭夫人墓周回八里,漆燈照爛如日月焉”(《述異記》)。“蔗”即甘蔗。現在夢醒后,見不到漆燈再明,也不見甘蔗生的幼苗。這非常晦澀地敘述了妻妾失散亡故、子嗣斷絕的嚴酷現實,表現了家破的情形。國亡家破竟是如此緊密地連結一起,因而對人生感到了絕望。削發為僧,隱埋空谷,正是這絕望心情的反映。從前豪華富貴的珠圍翠繞的生活象短暫的時光一樣很快逝去,而今心事遲暮,行將就木,更不知今后有誰能灑酒祭掃孤墳了。“鐘鳴漏盡”語出《三國志》卷二十六,田豫說:“年過七十,而居以位,譬猶鐘鳴漏盡,而夜行不休,是罪人也。”“抔土”指墳塋。“澆”即酹酒而祭之意,宋人戴石屏妻《憐薄命》詞云:“不相忘處,把杯酒、澆奴墳士。”作者以艱澀之語補足了現實的痛苦心情,表現出晚年的孤寂悲涼。可見這位僧人,塵俗之念尚未盡凈,而有如是情感的波瀾。詞情至此,已將悲傷的情緒推到了高潮。結尾處以虛擬的方式,又讓情緒低落下去,而表現得卻更纏綿了:悲傷之情象門前流水一樣,夜夜朝朝,無有斷絕。
全篇以“上元風雨”為題,逐步展開了對國亡家破后悲傷情感的抒寫,歷史的內容深蘊而豐富,曲折地表達了明末志士隱微而深厚的愛國情感。作者難忘的不幸遭遇和積蓄的怨恨,在沉埋多年之后突然在元宵風雨時觸發,因而詞情痛切感人。詞中用了大量的冷僻事典和詞語,使詞意晦澀難解,而幾個對句特別工穩貼切,結構綿密完整,這些都說明作者在藝術上的苦心經營。無論就思想與藝術而言,此詞應是清初詞壇的佳作。可惜金堡的作品在清初遭禁毀后,流傳的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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