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元輿《長安雪下望月記》原文與賞析
舒元輿
今年子月月望,長安重雪終日,玉花攪空,舞下散地。予與友生喜之,因自所居南行百許步,登崇岡,上青龍寺門。門高出,絕寰埃,宜寫目放抱。今之日盡得雪境,惟長安多高,我不與并。日既夕,為寺僧道深所留,遂引入堂中。
初夜,有皓影入室,室中人咸謂雪光射來,復開門偶立。見沍云駁盡,太虛真氣,如帳碧玉。有月一輪,其大如盤,色如銀,凝照東方。輾碧玉上征,不見轍跡; 至乙夜,帖懸天心。予喜方雪而望舒復至,乃與友生出大門恣視。
直前終南開千疊屏風,張其一方,東原接去與藍巖驪巒,群瓊含光,北朝天宮; 宮中有崇闕洪觀,如甃珪疊璐,出空橫虛。此時定身周目,謂六合八極,作我虛室; 峨峨帝城,白玉之京; 覺我五臟出濯清光中。俗埃落地,涂然寒膠,瑩然鮮著,徹入骨內,眾骸躍舉,若生羽翎,與神仙人游云天汗漫之上,沖然而不知其足猶踏寺地,身猶求世名。二三子相視,亦不知向之從何而來,今之從何而遁,不諱言,不嘻聲,復根還始,認得真性; 非天借靜象,安能輔吾浩然之氣若是耶?
且冬之時,凝沍有之矣,若求其上月下雪,中零清霜,如今夕,或寡。某以其寡不易會,而三者俱白,故序之耳。
這是一篇景色奇特、感受奇幻的散文。其奇特的景色可用一“銀”字來概括: 月輝如銀,雪光如銀,霜色如銀,銀光溶溶,流溢于尺地之間,構成一個空靈寧靜的夜晚,造就一個晶瑩澄明的世界。作者置身于其中所產生的感受,可用一個“幻”字來概括: 似真似幻,極幻極真,渺渺茫茫,宛如羽化而登仙,忘卻身在人世間。
全文共四段,首段寫宿寺,二段寫觀月,三段寫賞雪,四段寫著文。首段先交代雪下望月的時間、地點。11月15日,長安下了一尺厚的大雪。作者與友人為縱覽景物,暢抒懷抱,特地“登崇岡,上青龍寺門”。青龍寺位于長安城新昌坊東南隅的高岡之上,寺門之高,“出絕寰埃”,所以當作者登上這座高高的門樓時,“寫目放抱”,“盡得雪境”。因時間已晚,作者被寺僧留宿于寺中。
第二段把觀月寫得很有層次。先寫室內觀月。未見月輪,只見月光自窗戶射入,室中人都說是雪光射來,實則是積雪反射著月光,月光與雪光交輝,更加鮮明瑩潔,熠熠閃亮。次寫開門觀月。“見沍云駁盡,太虛真氣,如帳碧玉。有月一輪,其大如盤,色如銀,凝照東方。輾碧玉上征,不見轍跡; 至乙夜,帖懸天心。”這個層次本身也寫得井然有序: 先交代明月的背景是彩云收盡、碧玉般的遼闊的藍天; 而后寫雪后初晴望日之夜月亮的特點: 月圓如輪; 月大如盤,月色如銀; 接著寫明月從初夜到二更,自東方到天心的運轉歷程,及其輾著碧玉般的青天,冉冉上升而不見痕跡的運轉狀態,通過月亮方位的變化寫出時間的推移,表明作者等人在雪夜里觀月的時間之長,神情之專與雅興之高。這一節描寫,以碧玉般的青天襯托銀色的明月,在色彩上顯得清麗而皎潔; 同時,因為有了青天,而使境界擴展開來,顯得高闊而渺遠,深邃而幽靜。如此美景,當飽眼福,可是作者猶覺得于庭院之中不能縱目暢觀,于是便與友人“出大門恣視”,觀月又進入一個更高的層次。
本文的題目表明,“雪”與“月”是主要的描寫對象,“雪下”是“望月”的背景,第二段就是寫在這樣的背景下望月的。因為雪后初晴,天空才“如帳碧玉”; 在碧空與雪光的襯托與映照下,圓月才更顯得皎潔、晶亮。在第二段中,“月”是主體,“雪”是陪襯。可是文章寫到第三段,“月”和“雪”的關系及對“月”和“雪”的寫法都不動聲色地發生了變化:“月下”變為“賞雪”的背景,“雪”成為主體,而“月”成為陪襯。這種變化符合作者喜愛雪景,尤其喜愛月下雪景的審美需要,也符合作者突出雪景,尤其突出月下雪景的寫作意圖。因而作者著力描寫月下賞雪的第三段,這是本文的中心段落,也是全文的旨趣所在。
“直前終南開千疊屏風,張其一方,東原接去與藍巖驪巒,群瓊含光,北朝天宮; 宮中有崇闕洪觀,如甃珪疊璐,出空橫虛。”這是作者出大門后縱情觀賞的一派壯闊清麗的雪景,其中景物特點,一是形象高大雄偉: 正前方層巒疊嶂的終南山,與東面高地相接的藍田境內之山、驪山,北面的皇宮及宮中高峻的樓觀、宏偉的樓臺,都于月下赫然聳立; 二是色澤潔白晶瑩: 積雪的群山反射著銀色的月光,“崇闕洪觀”像裝飾著潔晶的美玉; 三是境界開闊渾茫: 從南面、東面的群山到北面的皇宮,方圓數百里,構成一幅偌大的意境雄渾的長安雪夜圖。作者筆下的雪景是奇特的,而他的心理感受就更為奇特了: 他的心像浩浩天地、茫茫宇宙,他的五臟像被雪的清光洗滌得無比潔凈,人間的一切煩惱和牽累都消失了,凝結的冰雪的瑩潔鮮明的光輝,像透進了肌骨作溫柔的撫摸和充沛的潤澤。于是,人們神爽體輕,興奮,激動,不禁跳躍起來,像是身生雙翼,與神仙遨游于浩瀚無際的云天,忘記了自己的雙腳依然踏在人間的土地上,還在追求著世俗的功名。他們互相望著,也不知從前自何處來到世上,而今又從何處離世而去。人們之間無可諱言,無嘻笑之聲,仿佛還復到遠古的自然狀態,看到了純樸的天性,渾身充滿浩然的正氣。盧梭在談他置身于大自然之中所產生的感受時說: 他遠離了使他“感到依賴之苦的事物。這一切解放了我的心靈,給我以大膽思考的勇氣,可以說將我投身在一片汪洋般的事物中……遇到合我心意的東西便與之物我交融,渾然成為一體。”舒元輿于月下雪境中所產生的感受與盧梭所談的極為相似。藝術家在創作中常常處于物我渾一或物我兩忘的心態之中,這是創作中的一種變態心理。在這種心理的支配下,“凝神入混茫,萬象成空虛”,人便進入一種虛幻之境,即所謂“虛靜致幻”。虛靜并非感情的消失,而是感情的升華。心理學證明,“虛靜致幻”現象是深沉、純真、濃郁的感情的產物,即在感情郁積過厚,不是一般想象所能表達出來的時候,便會產生幻象。人在世間遭受到冷落、災難,得不到溫暖、同情,處于孤寂、悲哀之中時,往往便投身于大自然中尋求慰藉。作者對潔凈、明亮的月下雪境的刻骨銘心的熱愛,很可能是他對齷齪、黑暗的人世深切厭惡的一種折射。強烈的熱愛之情使他產生豐富的想象和幻象,于是便渾忘自己的存在,而與外物融成一體,感到“六合八極,作我虛室”,“五臟出濯清光中”,“涂然寒膠,瑩然鮮著,徹入骨內”,外物成為自己的一部分,自己也是外物的一部分,外物即自己,自己即外物。正如拜倫在詩中所描寫的:“難道群山、波濤和諸天不是我的一部分,不是我心靈的一部分,正如我是它們的一部分嗎?”也如金圣嘆所說:“人看花,花看人。人看花,人到花里去; 花看人,花到人里來。”這種物我渾一的境界,很像中國古代哲學家所說的“上下與天地同流”,“渾然與萬物同體”的“天人合一”境界。至此境界,“小我”就消失了,就徹底地外化了,就感到“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心與宇宙息息相通。郭沫若說:“把小我忘掉,溶合于大宇宙之中——即是無我。”這是徹底脫俗的境界,是心靈擺脫世俗物欲、得失利害的束縛而獲得自由的境界,是精神凈化、超脫于現實之外的境界,也即本文中所說“俗埃落地”,“若生羽翎,與神仙人游云天汗漫之上,沖然而不知其足猶踏寺地,身猶求世名”的境界。作者淡泊灑脫的情懷及其超曠、虛無的道家思想傾向,都從這一境界中展現出來。
第四段闡明寫此文的緣由。像這樣上有明月,下有積雪,中有清霜的夜晚是少有而不易遇到的,景色殊奇而機會難得,記之以文才不辜負造化的賜予。
一切美的藝術都是主體心靈與客觀世界遇合的成果。我國當代學者錢鐘書在《談藝錄》里指出,藝術在處理主體心靈 (人) 與客觀世界 (天)的關系時,可出現“人事之法天”、“人定之勝天”、“人心之通天”這樣三種情況、三個層次。就藝術創作而言,“人事之法天”是指藝術家對客觀世界的一種被動效法狀態,客觀世界主宰著人們,人們只能被動的感受、適應和反映。“人定之勝天”是指主體心靈對客觀世界起著支配、主宰的作用,藝術家實現了他們對客觀世界的超越。“人心之通天”是指主體心靈與客觀世界兩相保全而又互相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合二為一,這是最高層次上的遇合。本文所描繪的物我渾一的境界,便達到了這個層次。因此,如果在一般意義上,用“情景交融”這一常用術語來概括本文的藝術特色,就顯得蒼白而膚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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