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琬·蝶戀花》原文賞析
旅 月 懷 人
月去疏簾才數尺,烏鵲驚飛,一片傷心白。萬里故人關塞隔,南樓誰弄梅花笛。
蟋蟀燈前欺病客,清影徘徊,欲睡何由得。墻角芭蕉風瑟瑟,虧伊遮掩窗兒黑。
這首詞約作于康熙四年甲辰(1665),作者自前年癸卯冬月出獄之后,流寓江南,枝棲未定,在一個客館凄清的夜晚,月色皎潔,既有身世坎坷之悲,又有萬里懷人之痛,因而發為此詞。題為“旅月懷人”,基調相當清冷,從思想境界來說,是符合作者當時的處境的。
上片前三句,寫旅夜月色凄清之景。首句“月去疏簾才數尺”,月亮本是懸在半空,由于夜涼如水,寒光逼人,作者感到這月亮離開窗簾,仿佛只有幾尺似的。接著二、三兩句寫在一片慘白色的月光下,那些棲枝未穩的烏鵲,竟都驚飛起來了。曹操《短歌行》曾繪出“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的境界,這眼前的情景,和曹詩里所描繪的又何等相似啊! “月明驚鵲未安枝” (蘇軾),自己頻年漂泊,不正和驚枝的烏鵲一樣嗎?作者用“一片傷心白”托出此境的異樣清冷,不言“皎白” ,而曰“傷心白”,這就在月光上涂上一層使人感傷的色彩,也是作者內心凄惻的展現。這三句情中寓景,景為情設。第四、五兩句點出懷人,抒懷人之情,并為懷人點明特定環境。作者所懷思的是故人,而此人此時又遠隔萬里關塞,使懷人之情,更與一般不同。“故人各在天一角,相望落落如晨星。”則知所懷之人,此刻的心情也是和作者息息相通的。作者的好友中,放流外地,永平別后,很少晤面。宋徵璧在潮州,秦隴地帶也有不少故友。而在燕京和作者并稱“燕臺七子”之一的丁澎,此時遠戍尚陽堡還未遇赦。作者在《寄懷施愚山少參》詩中說: “丁也坐微眚,足踐辰韓雪,余往送之郊,淚痕欲成血。”句中的“丁”,即指丁澎。壬寅(康熙元年)獄難中和作者同時被系的姬義卿、孫啟人等,也被遠謫遼西。這些人他都時縈夢寐,所以不必實指所懷為誰,而關塞萬里之情乃更見凄苦。“南樓誰弄梅花笛”這句,也是寄慨無端之語。南樓在武昌(今湖北鄂城縣南) ,又名玩月樓。《世說新語·容止》篇記載: “庾太尉(亮)在武昌,秋夜氣清景佳。使殷浩、王胡之之徒(登樓) 理詠……庾公俄而牽左右步來,諸賢欲避之。公徐曰:‘諸君少住,老子于此處興復不淺。’”所以南樓也稱庾樓。南樓弄笛,本是月夜雅人清致,而如今人隔萬里關塞,則南樓雖在,弄笛之人也不知其為伊誰,“南樓”一句,不過表示感舊之情而已。
下片“蟋蟀燈前欺病客”三句,點明時節是秋天。句中的 “病客”,正是作者自己。作者因不忍睹此傷心的月色,乃由疏簾之前轉向室內,時已夜深,作者在燈前聽到蟋蟀的鳴聲,又增添另一種愁思。這三句包含多層意思。作者的心情本已凄楚,而蟋蟀偏偏在此時哀鳴,好象有意欺人似的。這是一層。作者身在病中,又當月色凄冷的旅夜,本想早點入睡,聽到蟋蟀凄切的聲音,想睡也難入睡,這又是一層。作者在燈前顧影徘徊,于是身世之感,懷人之思,客舍病中的孤寂,千頭萬緒,涌上心頭,這是第三層。無情的蟋蟀,竟乃欺人如此,真是“蟋蟀不諳人意苦,啼聲攪起愁千緒”啊! 然而就在這一時刻,墻角的芭蕉,送來瑟瑟的風聲,被風吹得欹側了的芭蕉,恰好遮掩了窗子,窗外的月光,再不能透進疏簾,作者反而感到心緒寧靜了一些。“虧伊遮掩窗兒黑”的結句,正是對風里的芭蕉作衷心的感激呢!
這首詞意境深沉,文字清美,運用典故能自見新意。上片的“烏鵲驚飛”,形象地展示自己此時的心境,既有別于曹操《短歌行》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的景況,也不同于周邦彥《蝶戀花》“月皎驚烏棲不定”的情境,而是透過“一片傷心白” 自見境界。“南樓”一句,既用庾亮、殷浩的故事,又融會李白“黃鶴樓中吹玉笛” (《登黃鶴樓》)、趙嘏“長笛一聲人倚樓” (《長安秋望》)的詩意,詞旨耐人尋思。下片借助于蟋蟀、芭蕉兩種客觀事物,表現自己的主觀情感。蟋蟀之秋夜哀鳴,芭蕉之因風欹斜,原不過是客觀的現象,何曾有心欺燈前的病客和為此客遮黑窗子?在作者一褒一貶之間,這些事物,便都沾上了主觀的感情色彩,而皆成為有意識的動態。作者文筆之妙也正在于此。末句用“虧伊”兩字,尤為縝密。曹爾堪評云: “感得芭蕉遮掩,為‘一片傷心白’故也,細不可言。”所評深合作者的思致。(曹評見評點本《二鄉亭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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