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張孝祥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鶩,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當年事〕指一一二七年中原淪陷,宋徽宗、欽宗被擄事。〔洙泗上〕洙水和泗水流經之處,指山東曲阜,當初孔丘在這里講學。〔氈鄉〕北方少數民族住在氈帳里,故稱氈鄉。〔區(ou)脫〕漢時匈奴筑以守邊的土塞。〔名王〕指金兵主將。〔渺神京〕渺,渺遠。神京,指汴京(今開封市)。〔干羽方懷遠〕干,干盾;羽,雉尾,都是供樂舞用的東西。這里指用禮樂來懷柔遠方的少數民族。〔冠蓋使〕使臣。冠蓋,官員的服裝和車馬。〔若為情〕何以為情。〔翠葆霓旌〕帝王用的儀仗。翠葆,翠羽裝飾的車蓋。霓旌,象虹霓似的旌旗。
這首詞是作者對偏安江南,不思復國的南宋朝廷的不滿之情的流露,發泄了他對淪陷區敵人的驕橫的憤慨,對自己報國志愿不能實現的感嘆,對渴望北伐的中原父老的深切同情。音調悲壯,聲情激越,是作者血與淚錘煉出來的絕唱。
上闕情緒沉郁,似地之熔巖,盤旋而無可升騰。
開始四字,當頭棒喝。一個“望”字,總領全篇。遠眺而不得盡,何也?當年旌旗獵獵,甲胄鮮明的雄關巨隘,如今卻荒草凄凄,將昔比今,情隨景發。只一開始,作者就把讀者引入了郁悶的感情之中。在一片廢墟上,冷冽的寒風攪起滿天的黃沙,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然而,真的沒有聲音嗎?狂風肆虐的聲音正從“悄”字之中滲透出來。這幅慘淡的畫面就在這風聲中復活了,展開了愁容。言盡意未盡,因此,作者又推出一句:“黯銷凝”,把作者的主觀感情引入詞中,讓詞從讀者的客觀感受轉入讀者的主觀感受。三個字,精雕細琢,耐人玩味,勾勒出一個陷入深痛之中的絕望者的形象。這實際上是千千萬萬失去家園的南宋百姓的寫照。悲從思起,一個“追”從往昔到今天,所思所憶,所見所聞,無不如江河之流,滾滾而不可遏止。憶往昔,國破家亡,孔子講學傳道之處,啖腥染膻,斯文掃地;看今朝,萬頃良田,堡壘縱橫,牛羊遍地,落日余暉下,中原成邊陲。這不是人力所致,天意啊,作者沉痛的呼聲如秋之雁鶴,驀然遠去而哀聲不絕。這幾句短促的音節,如滴滴血,串串淚灑在作者的心上,也灑在讀者的心上,這是一幅讓人心碎的圖畫,作者縱橫捭合,重彩渲染,同時加以細筆勾畫。“看”字又領四句,敵將秉燭夜娛,恣睢橫行,胡笳哀哀,讓人深痛自己的大好河山受人踐踏,“驚”字回顧上文,驚胡兒的猖狂,驚自己的麻木。痛定思痛,更能讓人從作者回旋曲折的感情中品味,讓人從這無法抑制的悲憤中奮起。
下闕是作者在痛苦中的反思與抗爭,充分抒發了有志之士的壯志。
鋒利的箭鏃,在塵埃中銹蝕,利劍在匣中與蛀蟲為伍。這些武器是用來保衛國土的啊,可究竟有什么成就呢?“念”字發人深省,如旱天焦雷,震人心魄。輔之以“竟”,讓人領悟作者心中不平之氣,憤懣之情。下面兩聯十二字,更把作者的心跡顯露得淋漓盡致,一年一年,卻總是在神思中向往東京。空有雄心壯志! “渺”字用得飄逸,幻化心緒,有惘然若失之感。作者發人皆有之卻又未發之情,道人皆所感卻又未道之事。下面六句,兩個場景:淮河兩岸,兩軍對壘,南宋卻在樂聲中暗送秋波,在刀戟間頻輸和平。人言敗軍之將不可言勇,亡國之君豈能言和。因此,作者以筆捉刀:“若為情”?震聾發聵,當頭棒喝,發泄了心中無比怨毒的感情。三個字,三把刀,斧砍刀削,切齒之聲,破紙而出。作者的熾熱之心,愛國之情如午中之日,照徹環宇。“聞道”二字于揚中見抑,包羅萬象。中原遺老,倚門翹首,這是道之所見,作者不說己見,卻說耳聞,可見人心所向。雁南飛而有北歸之日,人為情之物,孰能忘家? 以彼托此,以物見情。此時之情,猶如奔騰出三峽的長江之水,無澎湃,卻有深廣。面對這種無情無義之輩,無能無恥之徒,人人得而誅之。作者在最后三句,直抒胸臆,說到動情處,有淚長流。全詞到此嘎然而止,如琴到激昂處突然止住,余音裊裊,不絕于耳。
王國維《人間詞話》曰:“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詞以境界為上。這首詞作者或以實景設境,或以感情為境,交綜錯雜,使寫景有據,抒情有托,情景交融。句首動詞總領下篇,如“追”、“看”、“念”、“聞”等,牽動讀者思路,拓寬讀者視野,為作者感情的抒發準備了開闊的基礎。全詩句式短促,音律鏗鏘,感情如江波海浪,層層疊疊,洶涌澎湃。抑揚得當,造成回旋之勢,既能充分表現作者的情感,又無冷澀晦昧之嫌,無愧為嘔心瀝血的千古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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