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吳激
宴北人張侍御家有感南朝千古傷心事,猶唱《后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
恍然一夢,仙肌勝雪,宮鬢堆鴉。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是天涯。
作者為北宋宰相吳拭之子,米芾之婿,使金被扣留,后官翰林待制,心不愿也。據宋洪邁《容齋題跋》記載,有一次金朝張侍御在家中舉行宴會,有歌伎在席間勸酒。其中一人心情憂郁,顯得十分可憐。經探問才知道她原來是北宋宣和殿小宮女,被擄至此。當時作者正好也在座,遂起興亡之感,作詞記之,“聞者揮涕”。
上片托古喻今,寫家國之痛。“南朝千古傷心事,猶唱后庭花。”南朝指吳、東晉、宋、齊、梁、陳六朝,興亡相繼,悲苦相迭,至陳后主才結束這段傷心史。留給后人思索的是,陳叔寶因奢侈享樂、貪戀聲色而不關心民瘼,終于徹底垮臺,被虜往長安。此事成為后代文人墨客吟詠之主題,如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十分有名。陳后主確實太脫離民眾了。吳激這兩行就用了杜詩之意,說北宋已亡而宮人猶唱舊曲,委婉地批評了宋徽宗、欽宗窮奢極侈、貪生怕死,寫出了北宋王朝覆亡之根本原因。詩人的心情憂郁而沉重。過拍三行,“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用劉禹錫《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堂百姓家”之意,感嘆隨著徽、欽二帝被俘,社會發生巨變,北宋的世家大族紛紛衰敗,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聲伎歌女隨即散失。這位小宮女流落燕山成了張侍御家侍兒即為顯例。作者觸景生情,胸間酸楚如潮涌,欲哭無淚,三行充滿黍離之悲。
下片由小宮女的淪落天涯聯想到自己被拘不得南歸,同為一嘆。換頭三行,“恍然一夢,仙肌勝雪,宮鬢堆鴉。”她從北宋高貴的宮女一下跌為異國大臣家伎的滄桑巨變,進一步抒發內心的震驚與不安。作者本來難以接受這嚴酷的現實,但客觀上偏偏鐵也似地存在,她皮膚白皙,鬢發烏黑,就在眼前。真是似夢非夢,凄惋哀絕。清吳雷發《說詩管蒯》云:“真中有幻,動中有靜,寂處有音,冷處有神,句中有句,味外有味,詩之絕類離群者也。”此處深得個中三昧。歇拍三行,“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是天涯。”用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詩意,既表達對宮女被俘的同情,又述說自己被擄的凄愴,皆淪人肌骨。詩人說,我們被金人囚禁這一點是相似的,所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感情引起強烈的共鳴,而在這相濡以沫的慰安的內里又蘊藏著對祖國的深情摯愛。
這首詞借懷古以感事,內涵豐富,有對北宋朝廷的批評,有對南宋偏安江左不思北伐的不滿,有對金國貴族野蠻行徑的鄙視,敘國家之淪亡,悲人民之流離,抒思鄉之情愫,發被扣之悲憤,郁勃蒼涼,動人心弦,是一首寓有故國情思的佳作。在藝術上,引用前人詩句十分突出。劉祁《歸潛志》說:“雖多用前人語,其剪截綴點若天成,真奇作也。”作者借前人詩句寫自己塊壘,渾然天成,順口好唱,猶如己出,而且由彼及此,悟境很深,含量極大。據此《花庵詞選》編者黃昇贊揚它“精妙凄惋”。可是清人許昂霄《詞綜偶評》說:“花庵稱其精妙,凄惋良然,然只是善于運化唐句耳。”填詞宜乎語出諸己,若只借用前人之句,終非正途。故許說亦值得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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