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梁啟超
丁未五月歸國,旋復東渡,卻寄滬上諸子。
瀚海飄流燕。乍歸來、依依難認,舊家庭院。唯有年時芳儔在,一例差池雙翦。相對向、斜陽凄怨。欲訴奇愁無可訴,算興亡、已慣司空見。忍拋得,淚如線。
故巢似與人留戀。最多情、欲黏還墜,落泥片片。我自殷勤銜來補,珍重斷紅猶軟。又生恐、重簾不卷。十二曲闌春寂寂,隔蓬山、何處窺人面?休更問,恨深淺。
〔芳儔〕當時花叢中間的伴侶。〔差(ci)池〕形容燕子起飛時毛羽參差不齊的樣子。《詩經·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雙翦〕指燕尾。燕尾分開,形似剪刀。〔欲訴〕句,寫燕子的呢喃對語,喑喻作者悲憤之情。〔已慣司空見〕即司空見慣。〔重簾不卷〕簾是用來遮隔內外的,重簾不卷則遮隔更深。作者以此自喻被人遮隔,無從表見。〔蓬山〕即蓬萊山,古代傳說中的三神山之一。
人生從根本的意義上說就是一場漂泊。“飄流燕”是對這種漂泊本相的極貼切的表達。梁啟超用燕作比,又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歸來得遲,復去卻疾,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去也終難去。
我們無須索隱此詞的本事,我們完全可以把它當成梁啟超對自己生命歷程的總結。葉恭綽評此詞說:“深心讬毫素。”(《文篋中詞》)“深心”是一種感慨,正來自對自身境遇的感受。如同五官感覺的形成是世界史進化的結果(馬克思語)一樣,這份感受的形成是以他的全部經歷為底蘊的。
這種去也終須去,去又終難去的兩難情緒,正是本詞的核心“情結”。諸多繁復的意象都在表達著這種矛盾惆悵的心情。
與“飄流燕”對應的當然是“故巢”家園。飄流燕是游子,家園卻是慈母已亡故的頹壁殘垣。留給他的只有“欲訴奇愁無可訴”的“斜陽悲怨”。口說興亡已司空見慣,但依然“淚如線”。
“舊家庭院”雖已“依依難認”,但“故巢”終是讓人留戀的。最讓歸來的飄流燕不忍睹的是那“欲黏還墜、落泥片片”的景象。他自然要“殷勤銜來補”,然而,卻“重簾不卷”,無從表見。正象“我欲乘風歸去”,又恐“高處不勝寒”的蘇軾逶迤在兩難之間,梁啟超留戀故巢,熱愛祖國,然而,國在哪里,家又在何處?不是惟見“江風秋月白”的飄逸清遠,而是沉重、“十二曲闌春寂寂”的落寞惆悵、“何處窺人面”的孤單、找不到自己的空蕩蕩的悲涼。幾乎是有家歸不得,只有再作“飄流燕”。背井離鄉的飄泊,這本身已經說明了全部問題,根本“無須問,恨深淺”。
飄流燕是一種簡單的符號象征,而且“已慣司空見”。然而,因其在此篇中,完成了對作者身世之感的深刻表達,而顯得分外凄婉、有意味,已升騰為一種生命符號。梁啟超發現了它與自己的對應關系,找到了這一“異質同構”的符號,實現了對世界和人生的一次發掘和提煉。
這位變法失敗、政治失意、曾“挾風雷作遠游”(梁啟超《太平洋遇雨》)以圖重振山河的志士,卻不得不做了一個無枝可依、歸來復去的飄流燕,這個巨大的反差顯現著一份怎樣的悲涼抑郁?
在愛而不可得,奇愁無可訴的十字路口上徘徊著一只孤雁,五里一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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