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都剌《念奴嬌》原文與賞析
薩都剌
登石頭城
石頭城上,望天低吳楚,眼空無物。指點六朝形勝地,唯有青山如壁。蔽日旌旗,連云檣櫓,白骨紛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寂寞避暑離宮,東風輦路,芳草年年發。落日無人松徑冷,鬼火高低明滅。歌舞尊前,繁華鏡里,暗換青青發。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
石頭城即金陵城,故址在今南京清涼山。據張敦頤《六朝事跡》載,三國時孫權于江岸必爭之地筑城曰石頭,故有是稱。石頭城負山面江,地勢雄壯險要,六朝統治者建都南京均視它為重地。隨著六朝末代皇帝陳后主因荒淫無道而失國,此城開始廢棄,到薩都刺寫此詞時已有七百余年,久已成為一座荒城。詞人通過石頭城的滄桑變化,抒發了古今盛衰的深沉感慨。
起筆“石頭城上,望天低吳楚,眼空無物”三句,氣勢蒼莽,情調悲壯,已充滿千古興亡之感。詞人不稱“金陵城”而稱“石頭城”,一下子便將讀者引入到漫長的歷史長河之中。“吳楚”泛指長江中下游地區。“望天低吳楚”是說詞人站在石頭城上,極目眺望,只見遠處的天空與地平線相接,似有天宇低垂之感。這句雖是寫景,然景自情出,從對吳楚地域的描寫中,我們無疑可以感受到詞人登上石頭城后感情的壓抑與沉重。“眼空無物”是詞人放眼吳楚之所感。“無物”并非是說所見無一物,而是指昔日的英雄事業今皆無存。唯其“無物”,才覺“眼空”。接下詞人便轉入“空”的具體描寫。“指點六朝形勝地,唯有青山如壁”二句寫空有地險之利。“形勝地”謂石頭城所處形勢優異之地。晉·張勃《吳錄》記載:“劉備曾使諸葛亮至京,因睹秣陵山阜,嘆曰:‘鍾山龍盤,石頭虎踞,此帝王之宅。’”然而帝王之宅并未給六朝帶來長治久安,短時間內便相繼亡國。如今已無人占據此形勝之利,徒有青山高聳而已。“蔽日旌旗,連云檣櫓,白骨紛如雪”三句寫空有戰伐之事。“旌旗”即軍旗,“檣櫓”代戰船。從“蔽日”之旌旗、“連云”之檣櫓的盛況看,當是指三國時于吳楚之地發生的歷史上著名的“赤壁之戰”。當時曹操率兵二十余萬從長江南下,其陣容正如蘇軾《前赤壁賦》中所形容的“舳艫千里,旌旗蔽空”。然而在孫劉聯軍的抵抗下,曹軍大敗而歸。如今英雄業績蕩然無存,唯剩白骨如雪而已。“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二句寫空有英雄人物。古往今來,在這長江兩岸,曾哺育出多少英雄豪杰。然而朝代更替,戰禍不已,他們又紛紛被消磨殆盡。如今這些叱咤風云、風流一時的英雄無影無蹤,只見滔天大浪而已。
下片詞人從石頭城有關的人事之“空”的概述轉到對石頭城本身興廢的描寫。“寂寞”二字,既承上片“眼空無物”,又給下文籠罩凄涼的氣氛。“離宮”是古代皇帝臨時居住的宮室;“輦路”即宮中卸路。昔時帝王富麗雄偉的避暑宮苑,今朝已是一片斷瓦頹垣,只有萋萋芳草依舊在風中飄搖。“落日無人松徑冷,鬼火高低明滅”二句,描繪出古城四周一幅怵目驚心的荒涼悲慘圖景: 黯淡的斜陽搖搖西墜,終于落下山去,周遭一片寂靜,只見荒冢之中,飛磷點點,忽明忽暗。句中的“冷”字,有的本子作“里”,從句意上說,“里”字更通,而從感情上看,則“冷”字更妙。“冷”字既表現出眼前古城的衰敗氣象,又透露出詞人而對此景時的內心凄涼感受,這就非“里”字所能及。接下“歌舞尊前,繁華鏡里,暗換青青發”三句,詞人轉到對處于不斷流逝的時間過程之中的人的描寫。“尊”即樽,酒器;“華”同花,比喻年輕美麗的女子。這三句說、宴席前的歌舞女子,鏡子中的漂亮美人,隨著時光的消逝,紅顏已成白發。這既是對往日說,也是對當今說,對往日說,意在指出舊日的翩翩歌舞、陣陣歌聲已煙消云散; 對當今說,旨在表明歲月無情,紅顏易老,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至此,詞人面對石頭城興廢之跡而積淀的人生凄涼之悲愴已凝聚到了頂點,從而以“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一發胸中之郁結。這二句是化用劉禹錫《石頭城》“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的詩境,詞人以千古明月作為今昔盛衰的參照物,抒發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無限感慨。
在薩都刺之前已產生過不少優秀的金陵懷古詩詞,如劉禹錫的《金陵五題》,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等等,但作者在此詞中卻能獨具匠心,他既沒有借助六朝更替之史事以抒寫懷抱,也沒有深究六朝興亡之教訓而借古喻今,而是就今昔盛衰之跡俯仰低回,傾訴物是人非的慨嘆。作品的成功之處在于,作者將人事置于“吳楚”、“千古”的時空之中,一方面是無邊無際的空間與無始無終的時間,一方面是渺小的個人與短暫的生命,正是在這無際與有限、永恒與短暫的對比及交織之中,強有力地表現出江山永恒、人生有限的傷感情懷,形成了全詞雄奇而哀傷、蒼茫而悲涼的意境,讀來令人蕩氣回腸,不能自己。此外還值得一提的是,此詞雖步和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詞原韻,但通首筆意俱暢,不為原韻所限,顯示了非凡的藝術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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