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賦《登大雷岸與妹書》原文與翻譯、賞析

[南朝宋] 鮑照

吾自發寒雨，全行日少，加秋潦浩汗^②，山溪猥至^③，渡泝無邊^④，險徑游歷。棧石星飯^⑤，結荷水宿^⑥，旅客貧辛，波路壯闊。始以今日食時，僅及大雷。途登千里，日逾十晨，嚴霜慘節，悲風斷肌，去親為客，如何如何!

向因涉頓^⑦，憑觀川陸，遨神清渚^⑧，流睇方曛^⑨。東顧五洲之隔，西眺九派之分^⑩;窺地門之絕景⁽¹¹⁾，望天際之孤云。長圖大念，隱心者久矣⁽¹²⁾! 南則積山萬狀，負氣爭高，含霞飲景，參差代雄⁽¹³⁾。凌跨長隴⁽¹⁴⁾，前后相屬，帶天有匝⁽¹⁵⁾，橫地無窮。東則砥原遠隰，亡端靡際，寒蓬夕卷，古樹云平。旋風四起，思鳥群歸，靜聽無聞，極視不見⁽¹⁶⁾。北則陂池潛演，湖脈通連，苧蒿攸積，菰蘆所系。棲波之鳥，水化之蟲⁽¹⁷⁾，智吞愚，強捕小，號噪驚聒，紛乎其中。西則回江水指⁽¹⁸⁾，長波天合，滔滔何窮，漫漫安竭。創古迄今，舳艫相接⁽¹⁹⁾。思盡波濤，悲滿潭壑。煙歸八表，終為野塵⁽²⁰⁾。而是注集，長寫不測⁽²¹⁾，修靈浩蕩⁽²²⁾，知其何故哉!

西南望廬山，又特驚異。基壓江潮，峰與辰漢相接⁽²³⁾。上常積云霞，雕錦縟⁽²⁴⁾;若華夕曜，巖澤氣通，傳明散采，赫似絳天⁽²⁵⁾。左右青靄，表里紫霄⁽²⁶⁾。從嶺而上，氣盡金光，半山以下，純為黛色。信可以神居帝郊⁽²⁷⁾，鎮控湘漢者也⁽²⁸⁾。若潨洞所積⁽²⁹⁾，溪壑所射，鼓怒之所豗擊⁽³⁰⁾，涌澓之所宕滌⁽³¹⁾，則上窮荻浦，下至狶洲⁽³²⁾;南薄燕爪，北極雷淀⁽³³⁾，削長埤短，可數百里。其中騰波觸天，高浪灌日，吞吐百川，寫泄萬壑。輕煙不流⁽³⁴⁾，華鼎振涾⁽³⁵⁾。弱草朱靡，洪漣隴蹙⁽³⁶⁾。散渙長驚⁽³⁷⁾，電透箭疾。穹溘崩聚，坻飛嶺覆⁽³⁸⁾。 回沫冠山⁽³⁹⁾，奔濤空谷。 碪石為之摧碎，碕岸為之齏落⁽⁴⁰⁾。仰視大火⁽⁴¹⁾，俯聽波聲，愁魄脅息，心驚慓矣⁽⁴²⁾!

至于繁化殊育，詭質怪章⁽⁴³⁾，則有江鵝、海鴨、魚鮫、水虎之類⁽⁴⁴⁾;豚首、象鼻、芒須、針尾之族⁽⁴⁵⁾;石蟹、土蚌、燕箕、雀蛤之儔⁽⁴⁶⁾;折甲、曲牙、逆鱗、返舌之屬⁽⁴⁷⁾。掩沙漲，被草渚，浴雨排風，吹澇弄翮。夕景欲沉⁽⁴⁸⁾，曉霧將合，孤鶴寒嘯，游鴻遠吟，樵蘇一嘆⁽⁴⁹⁾，舟子再泣⁽⁵⁰⁾。誠足悲憂，不可說也。風吹雷飚，夜戒前路。下弦內外，望達所屆⁽⁵¹⁾。寒暑難適，汝專自慎。夙夜戒護，勿我為念。恐欲知之，聊書所睹。臨涂草蹙，辭意不周。



〔注釋〕

①本篇選自《鮑參軍集》。大雷，地名，在今安徽望江。②潦，雨水。浩汗，水廣闊貌。③猥(wei偉)，多而雜。④泝，同“溯”。逆流而上。渡泝，指過河涉江。⑤棧石，棧道石崖。喻山崖峻峭險絕。星飯，星夜用膳。⑥結荷，結荷為屋，歇宿水邊。⑦向，過去，前比時候。涉，步行渡水。頓，停留、息止。⑧遨神，旅游散心。⑨流睇，同“流盼”，轉目觀望。曛，黃昏時分。⑩五洲，地名，《水經注·江水》：“(江水)又東逕轪縣故城南，……城在山之陽，南對五洲也。江水有五洲相接，故以五洲為名。”九派，指長江中上游的九個支流。(11)地門，泛指地勢險要處。(12)長圖大念，猶言雄心壯志。謂樓觀古建筑物。隱心，沉思、默想。(13)參差，山形高低不整齊。(14)長隴，古秦地隴阪。借喻層巒疊岫，群山綿延。(15)匝，圍繞一周。(16)“靜聽”二句，聽不見聲音，看不見人影。指山景幽深空闊。(17)湖脈，太湖洞庭山中，水下有穴道，無所不通，號為地脈，這里稱湖脈。水化之蟲，魚。(18)水，水流漫長貌。指，定向。(19)舳，船尾。艫，船頭。相接，船只來往不絕。(20)八表，八方之外極遠地帶。野塵，亦稱游塵，指田野間的浮氣。(21)注集，灌注，集向。寫，同“瀉”。(22)修靈，猶言水神。(23)辰，大辰星。漢，天河。(24)縟，繁雜貌。(25)赫，盛大而明顯。(26)紫霄，紫霄峰，廬山奇峰之一。(27)神居，天神所居之地。(28)湘漢，湘江、漢水。(29)潨(cong叢)，小水流入大河。洞，急流。(30)豗(hui灰)，相擊。(31)澓，同“洑”，水回流。宕滌，同“蕩滌”，流蕩沖洗。(32)狶，同“豨”。狶洲，溝瀆之域。見《漢書·天文志》。(33)燕爪，地名，未詳。淀，淺水湖泊。(34)輕煙，山水云霧之氣。(35)鼎，古代煮茶和焚香之器物。涾，同“沓”。振涾，水沸溢貌。(36)洪漣，大波紋。隴蹙，形容水浪前后高卑積疊。(37)散渙，水盛而散流。(38)穹，水波隆起貌。溘，水流有聲。坻，河岸。覆，起伏翻動。(39)沫，水高低貌。冠，覆蓋。(40)碪(zhen真)石，一種用作搗衣搗草的堅硬石塊。碪，同“砧”。碕岸，水邊曲岸。齏(ji躋)，細碎。(41)大火，星名。即熒惑星。或亦指大辰星。(42)驚慓，心神不定。(43)詭質，變異的動物。章，形態、外表。(44)水虎，水獸名。鱗甲如鯪鯉，頭似虎掌爪。(45)豚，江豚。象鼻，水棲動物。有四足，無鱗，有鼻如象。芒須，海蝦。(46)燕箕，海魚類。無鱗，其身圓扁，大者圓如車輪。(47)折，毀損。曲牙，魚類。鱗如鋸齒形。逆鱗，龍狀魚。返舌，蝦蟆。(48)景，同“影”。(49)樵蘇，此泛指樵夫。(50)舟子，船夫。(51)下弦，指一個月的下旬。所屆，到達(江州)的日期。



〔分析〕

這是一篇駢文體家書。作者鮑照，是南北朝時期最杰出的文學家之一。他出身寒微，自稱曾“負鍤下田”，從事農耕，但才高氣盛，他曾謁見臨川王劉義慶，向劉義慶獻詩述志。有人說他社會地位太低，不應該去見王者。鮑照勃然大怒道：“千載上有英才異士沉沒而不聞者，安可數哉! 大丈夫豈可遂蘊智能，使蘭艾不辨，終日碌碌與燕雀相隨乎!”結果得到愛好文學的劉義慶的賞識，被提拔作國侍郎。然而，南朝終究是一個門閥森嚴的時代，鮑照由于不是世族出身，一直得不到重用。鐘嶸《詩品》稱鮑照“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亦可見其一生不遇。

篇名中的“大雷”，地名，在今安徽望江縣境內。“妹”，系指作者的妹妹鮑令暉，中國文學史上的一位才女，能詩，《詩品》評其詩“嶄絕清巧，擬古尤勝”。鮑照也曾以兩晉著名文學家左思、左芬兄妹比擬自己和令暉。宋文帝元嘉十六年(公元439年)，劉義慶出鎮江州(今江西九江)，引鮑照為佐吏。這一年秋季，鮑照從京城建康(今江蘇南京)西行，赴江州就職。途中登上大雷岸，遠眺四野，觸景生情，給妹妹寫下這封家書。

在信中，鮑照筆墨酣暢地描繪了旅途中所見的神奇壯麗的山川景物，抒寫了受大自然美景激發而萌生的宏圖大志，同時又

借變幻莫測的自然現象，隱晦曲折地宣泄了對黑暗現實的不滿情緒，從而深刻地表達出那個時代里地位卑微、懷才不遇的知識分子矛盾復雜的思想感情。

信的開頭部分敘述自己離家遠游，旅途備受艱辛的情形。在“寒雨”、“秋潦”、“嚴霜”、“悲風”等構成的惡劣的自然條件下，作者跋山涉水，餐風宿露，走了千里路，過了十多天，僅僅抵達大雷岸。一路勞頓，難以盡訴，歸結為“去親為客，如何如何”八個字，流露出遠離親人，客游他鄉的孤寂悲傷之情。情真詞切，感人肺腑。

不過，鮑照此番遠行，畢竟是獲得劉義慶的擢用，前去赴任就職的。這可能是一次實現平生理想與抱負的大好時機。于是，作者筆鋒戛然一轉，在信的正文部分用大量篇幅描寫旅途景觀，寄寓情志，暢抒胸臆。

作者先以精悍的筆力對十余天的歷程進行總體勾勒。他回首來徑，遠眺前程，只覺得天地廣闊，江山佳絕，久藏在胸中的宏圖大志，頓時噴涌而出! 這種激昂奔放的熱情，具有極其強烈的感染力，它緊緊地攫住讀者的情感脈搏，使之和作者一起跳動。

接著，作者從大雷岸朝南、東、北、西四個方向極目望去。他飽蘸濃墨重彩，將高山平原、江河湖澤盡收筆底，繪就了一幅意境闊大、氣勢雄偉的山水長軸。鮑照把所見的自然景物，完全納入自己的主觀感受之中，移情入景，以人擬物，賦予它們以活的靈魂，使之成為有生命、有感情、有個性的藝術形象。在他的筆下，大至山水、云煙，小至草木、禽獸，無不生機勃勃，神采奕奕，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寫群峰，是“負氣爭高”，“參差代雄”，重重疊疊的山巒崢嶸奇特，仿佛正在使氣競勝，試比高低，相互更替，逞雄稱霸。其實，這何嘗不是作者逞才使氣的個性，以及強烈渴望建功立業的胸襟的生動寫照呢?

他寫廬山，是山腳壓著長江大潮，峰頂上接星辰霄漢，突兀挺拔，氣概非凡，呈現出雄奇之美。山上常年云霞繚繞，如錦褥一般色澤妍麗，風采斐然。每當晚霞輝映，染紅天空的時候，整座廬山便沉浸在斑斕繽紛的色彩變幻中了。“絳天”、“青靄”、“紫霄”、“金光”、“黛色”……作者像一位技藝高超的畫師，揮舞彩筆，調合五色，為廬山渲染出一派恍若仙境的迷人氛圍。廬山位于江州南面，距大雷岸尚有百余里之遙，本非目力所及。鮑照馳騁想像，虛寫廬山瑰麗多姿的風光，正是為了借此寄托自己對美好理想與光明前途的憧憬。

他寫水流，是山溪噴射，疾風鼓浪，來自四面八方的細流碰撞激蕩，匯合成洶涌澎湃的巨川。那咆哮翻騰的洪波，滔天蔽日，吞吐河山，沖走了河岸，傾覆了山嶺，連堅硬無比的山石也被它們沖擊得粉碎，讀來真令人有驚心動魄之感。作者活龍活現地塑造了驚濤駭浪縱橫恣肆、氣勢磅礴的形象，表現了它們摧枯拉朽、勇往直前的性格。這形象與性格是浪濤的，也是作者自己的。鮑照心里很明白，權貴當道，門閥森嚴，自己雖然憑著文學才華受到劉義慶的招納，卻很難從根本上改變受壓抑的地位。因此，他目睹大小湖澤中水鳥游魚弱肉強食、追逐鼓噪的紛亂景象，面對迂回曲折、變幻莫測的江水，情不自禁地發出“思盡波濤，悲滿潭壑，煙歸八表，終為野塵”的感嘆，傾訴了滿腔的困惑、悲傷與憤懣。他急欲沖決污濁的社會環境的重重束縛，向著實現理想抱負的路上迅跑，于是將自己反抗的意志與昂揚的激情，完全融合在驚濤駭浪的形象與性格之中，托物寄慨，借景抒情。從一系列瞬息萬變、迅速轉換的藝術畫面中，我們分明窺見到作者感情潮水的激蕩。在封建社會里，上層權貴昏庸無能，扼殺賢才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因此，鮑照的這種意志與激情不僅僅屬于個人，而且具有普遍的社會意義。一封普通的家信之所以能夠流傳千古，并深深地打動了無數知識分子的心弦，這恐怕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吧?

信的最后部分寫出了作者對妹妹體貼入微的關切之意。希望她注意天氣的冷暖變化，早晚務須自我保重。唯恐她為離家遠游的兄長擔心，姑且匆匆寫上沿途見聞。結尾一改雄渾豪放的行文風格，意盡筆緩，悠然而止，細膩地表達了真摯深厚的兄妹感情。

駢文的特點，在于裁對、隸事、敷藻、調聲，也就是要使人能享受到均衡對稱，聯想豐富，色澤渲染，韻律調協的美感。但若一味強調工巧而缺乏充實的思想內容，則又難免陷入形式主義的泥淖。鮑照的這篇家書，充分發揮了駢儷形式的長處，字詞相對工整，音節和諧流暢，風格奇麗峭拔，文筆絢爛多彩，既寫出了詩的韻味，畫的意境，又抒發了內涵豐富的真情實感，不愧為我國古代駢文中的佳作。

〔評說〕

李兆洛《駢體文鈔》：“矯厲奇工，足與《行路難》并美。向嘗欲以此興求之，所謂詩人之文也。”

許梿《六朝文絜》：“首述羈旅之苦，意多郁結而氣自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