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散曲《詠懷詩》原文與翻譯、賞析
[三國魏] 阮 籍
湛湛長江水②,上有楓樹林③。
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骎骎④。
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⑤。
三楚多秀士,朝云進荒淫⑥。
朱華振芬芳,高蔡相追尋⑦。
一為黃雀哀,淚下誰能禁⑧!
〔注釋〕
①本篇選自《文選》。作者《詠懷》共有八十余篇,《文選》選入十七篇。
本篇列《詠懷》之十一。詠嘆戰國時楚王的荒淫誤國。舊說是借以諷刺魏朝廢帝曹芳的。曹芳繼明帝后為魏主,在位十六年,為司馬師所廢。②湛湛(zhan占),形容水深。③這二句用《楚辭·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楓”句意。④“皋蘭”,水邊的蘭草。青驪,黑馬。逝,奔馳。骎(qin侵)骎,形容馬跑的快。這二句用《招魂》“皋蘭被徑兮斯路漸”及“青驪結駟兮齊千乘”句意。⑤“遠望”二句,用《招魂》“目極千里兮傷春心”句意。⑥三楚,總指楚地。古稱江陵為南楚,吳為東楚,彭城為西楚。秀士,指宋玉一類有才華的人。朝云,宋玉《高唐賦》寫巫山神女與楚懷王歡會的故事,其中神女說:“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這里即指高唐賦之類,以荒淫故事娛樂君王的作品。⑦朱華,鮮紅的花。振,此有散發之意。高蔡,即今河南上蔡縣。⑧《戰國策·楚策》載,莊辛諷勸楚襄王摒棄淫樂,留意國事,以免被人乘機暗算而招亡國之禍。莊辛先說了兩個譬喻:一是黃雀高棲茂樹,自以為無患,也與人無爭,豈不知有王孫公子正在用彈丸打它;一是蔡靈侯在高蔡游獵淫樂,不以國家為重,結果被宣王派子發來捉了去。
〔分析〕
這是一首借古諷今之作,所詠為楚國史事,至于詩中影射什么時事,則見仁見智,說法不一。全詩分上下兩部分,前半部寫景,后半部感事。
前六句寫楚地的景物,故化用了《楚辭》中的語句與意境。《楚辭·招魂》的“亂辭”中有這樣的語句:“青驪結駟兮齊千乘……皋蘭被徑兮路斯漸。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本詩的這一部分就是將《招魂》中的這些意象重新加以剪裁組合而構成的一個意境。眼前是深深的長江,江邊有楓樹的林子,蘭草覆蓋著原野上的路徑,黑色的馬向前急急地奔馳,極目遠望,令人悲傷,春天的景象撩起人萬千思緒。這一意境彌漫著濃重的感傷氣氛。
詩的后六句感慨楚國岌岌可危,傷心難禁,實際是影射當時魏國的危亡之勢。作者用楚國宋玉寫的《高唐賦》中述及巫山神女與楚襄王歡會的故事,故事中的神女自稱:“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這兩句詩意謂楚國有的是才華杰出之人,但他們都只像宋玉那樣寫些“朝云”之類的辭賦去助長君王的荒淫。詩中“朱華”以下四句則用了《戰國策·楚策》中莊辛諫楚襄王的二則故事:莊辛講了一連串的故事來警戒襄王,其中一則稱黃雀無憂無慮地生活于天地之間,不知王孫公子正挾彈張弓要加害于它;另一則稱蔡靈侯攜姬妾耽于游樂,“馳騁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國家為事”,殊不知已成他人的進攻目標。詩人實際上是用楚國的故事來警告曹魏的統治者:不要再沉湎于荒淫逸樂的生活了,野心家正在覬覦皇位,應該幡然醒悟才是! “朱華振芬芳”一句字面上寫的是花香四溢,實際則是以楚宮的園囿之美來影射曹魏宮廷的游樂之盛。曹植有一首著名的《公宴詩》寫宮中宴游的盛況,中有句云:“朱華冒綠池,潛魚躍清波。”可見詩人構造這句詩也是用心良苦的。同樣,“黃雀”也是隱喻曹魏,詩人為其統治集團的麻木不仁而憂心忡忡,為其日薄西山的命運而一掬同情之淚。
至于詩人在此具體影射什么時事,注家則見解各異。一種說法是:“正元元年(公元254年),魏主(曹)芳幸平樂觀,大將軍司馬師以其荒淫無度,褻近倡優,乃廢為齊王,遷之河內,群臣送者皆為流涕。嗣宗此詩其亦哀齊王之廢乎?蓋不敢直陳游幸平樂之事,乃借楚地而言。”(黃節《阮步兵〈詠懷〉詩注》引劉履說)還有一種說法認為:“楚襄王比明帝,蔡靈侯比曹爽。朱華芬芳謂私取才人為伎樂,高蔡追尋謂兄弟數出宴游。莊辛諫楚襄王,謂黃雀逍遙自得,而不知公子挾彈隨其后,猶爽之不知為(司馬)懿所圖也。”(陳沆《詩比興箋》卷二)以上這些說法當然可供我們理解此詩作參考,但都嫌過于坐實。揣摩詩意,可以看到詩人主要表達了一種深沉的危機感,為曹魏政權的命運擔憂,對他們敲起警鐘;若按前一說,謂影射司馬氏已經取代曹魏,則與詩意不合,因為既亡之后,也就無所謂憂患與警戒了。史載魏景初二年(公元238年)十二月,明帝病重,以曹爽為大將軍,翌年明帝死,太子齊王芳即位,從此開始了曹氏與司馬氏爭奪實際政治權力的斗爭。正始十年(公元249年),司馬懿趁曹芳與曹爽祭掃明帝高平陵之機,發動政變,殺曹爽等人,司馬氏遂專魏政。阮籍此詩很可能作于這一時期。
此詩明顯地帶有楚辭的風格特色。它像楚辭一樣,注重比興手法的運用。前半部分側重寫景,意境高遠,又浸潤著濃重的感傷氣息,觸發了詩人的傷春之情。這種傷感實際是對他所依傍的一個政權沒落的哀挽,因而后半部轉入感慨故事,但詩人又不是直陳時事,而借史事以慨今,最后點明哀情,與前面的傷春遙相呼應。如果說前半部是觸景生情的興,那末后半部則轉為借古喻今的比。詩人直接從楚辭中擷取色彩華美的詞藻,用以表達感傷之情,形成了楚辭特有的那種哀艷風格。值得一提的是詩人在選用楚辭、楚史上也是頗見匠心的。詩的前半部分全部化用《招魂》中的“亂辭”。《招魂》在王逸的《楚辭章句》中題為宋玉所作,而司馬遷《史記·屈原列傳》中則將《招魂》定為屈原所作,劉勰《文心雕龍·辨騷》引屈原之作時亦有《招魂》的文句,近人的考證也多斷《招魂》為屈原的作品,桐城派的吳汝綸、張裕釗、馬其昶等還斷其所招為楚懷王之魂。懷王為秦所虜,客死秦國,故招其魂,而“亂辭”則是篇末屈原自述放逐南行、追思懷王、眷戀故國的一段文字。阮籍在此化用其詞意,和他哀曹魏之衰的用意十分契合,也隱隱透露出他以屈原自比的意思。而詩的后半部所用的楚國故事,或與楚懷王、或與楚襄王相聯系,與上文一脈相承,都統一于借楚事以諷諫今朝的題旨中,可見其構思的嚴謹。
〔評說〕
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此傷國無人焉,不能為君防患于未然,至禍已成而不可救也。”
方東樹《昭昧詹言》:“文法高妙,而血脈灌輸。一起蒼茫無端,興象無窮,原本前哲,直書即目。三四言亂象已成,而方馳騖為荒淫不已。五句將一‘望’字收束上四句,又起下悲感。當春而悲,無時不悲矣。所悲為何? 悲彼相與荒淫耳。‘朱華’正說荒淫。‘高蔡’三句借楚事為證。筆勢雄遠曲宕,通身用比,而意在言外。其事則如義門、姜塢所解,謂但指爽、晏,非謂明帝也。此詩全用《招魂》意,而公所處之時,情事亦相準,蓋自比靈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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