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曾鞏《贈黎安二生序》原文|注釋|賞析
曾鞏
趙郡蘇軾,予之同年友也。自蜀以書至京師遺予,稱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攜其文數十萬言,安生攜其文亦數千言,辱以顧予。讀其文,誠閎壯雋偉,善反復馳騁,窮盡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縱,若不可極者也。二生固可謂魁奇特起之士,而蘇君固可謂善知人者也!
頃之,黎生補江陵府司法參軍。將行,請予言以為贈。予曰:“予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將以言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與安生之學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為‘迂闊’。今求子之言,蓋將解惑于里人。”予聞之,自顧而笑。夫世之“迂闊”,孰有甚于予乎? 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 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予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闊”,孰有甚于予乎? 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為笑于里之人,若予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且重得罪,庸詎止于笑乎? 然則若予之于生,將何言哉? 謂予之“迂”為善,則其患若此; 謂為不善,則有以合乎世,必違乎古; 有以同乎俗,必離乎道矣。生其無急于解里人之惑,則于是焉必能擇而取之。遂書以贈二生,并示蘇君,以為何如也!
中唐韓柳所倡導的古文運動,以其“文以明道”、“文從字順”、“陳言務去”為旗幟,曾有過輝煌的成就,進至晚唐轉入五代反因后繼乏人而日趨衰歇。起而代之的依是駢辭驪句、卑弱浮艷的頹靡文風。延及北宋立國百年,其間雖有“復興古文”、“尊韓重道”的主張,怎奈一時并不能扭轉文壇時尚。以至泛濫于文苑士林的所謂“時文”,竟“能取科第、擅名聲,以夸榮當時”(歐陽修《記舊本韓集后》)。直到仁宗嘉祐二年(1057),歐陽文忠公出任主考官,才使“場屋之習,從此遂變”(《宋史》本傳),致力于古文的北宋大家曾鞏、蘇軾、蘇轍也才能于當年同登進士第。從此,以歐陽修為領袖的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繼承并發揚了韓柳古文的優良傳統,以北宋六大家為中堅,向論卑氣弱,一意邀寵的“時文”、向“險怪奇澀”的“太學體”、向華而不實,頹靡空虛的文風開始了更廣泛的批判。雙方的斗爭竟持續了三十余年。其間頗多激烈的論辯與反復,直至力矯時弊,改變了文壇風尚。
曾鞏正是這場持久戰中的中堅之一,其《贈黎安二生序》一文便是他借為后學作“贈序”的機會,向志于古文的黎生、安生表示贊賞,鼓勵他們堅守儒道,敢于“違世離俗”。不必顧忌世俗之人的嘲笑。作者以自己的經歷、態度和精神為例,勸勉二生只要篤行古道,必定會有所擇取,獲得長進。全篇處處以引導、勸勉為要旨,語辭親切生動,文筆委婉感人。行文分析利弊,指評里人世俗,無不深入淺出。而出語詼諧、結撰精巧,條理明晰,“讀之覺文章聲氣,去圣賢名教不遠”(《古文觀止》),卻無半點師長訓示之意。
“贈序”一體原由“書序”、“詩序”發展衍變而來。作為一種獨立的文體,它發端于晉而形成、盛行于唐宋。老子曰“君子贈人以言”,可見士林盛行“臨別贈言”由來已久。唐宋以降,“贈序”體已由泛泛的寄語,題辭、勸勉、希望、心愿、道別、敘情之類拓展為議論人事、指評朝政、褒貶時弊、闡述心志、抒發理想,使得“贈序”文體的形式得以多變,內容也愈加廣泛。唐宋文壇大家輩出,“贈序”一體也多有名篇佳構。在眾多的傳世佳作中,曾鞏的《贈黎安二生序》獨具一格,頗得后世之青睞。
《古文觀止》詳述曾鞏此文“子固借迂闊二字,曲曲引二生入道”,此語果然切中肯綮。通觀全篇,“迂闊”二字,堪稱“文眼”。“文眼”者,“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陸機《文賦》)。曾氏正是緊緊抓住了這二個最精彩,最凝練、也最傳神的字眼,揭全文宗旨,示文章新意。黎生以“里之人皆笑,以為迂闊”求教于曾鞏,望“贈序”以“解惑”。黎安二生雖作古文“數千言”乃至“數十萬言”,且已達到了“閎壯雋偉、善反復馳騁,窮盡事理”的程度,對世俗仍嘲以“迂闊”卻甚感疑惑。“迂闊”二字看似“里人”的嘲笑,實質反映了文壇斗爭的繼續與激烈。黎安二生,面對“迂闊”的指嘲,震驚與反感并不能減少各自之惑,所以自然地提出“迂闊”與“解惑”的問題,“求子之言”也就順理成章了。對曾鞏來講,為古文者反被嘲笑為“迂闊”并非由黎安二生起始。世俗里人的這種指責,曾鞏已視為老調重彈。所以“迂闊”二字對黎安二生無疑是堅持儒道的障礙,在曾氏眼里只不過是不值一駁的謬論。但是,求取“贈序”的是后學,“解惑”作答的是曾鞏,此時維系兩代古文家的唯有“迂闊”二字。作為“文眼”,它既符合這篇“贈序”對象的特定性,又可滿足求言者的誠懇與急切,亦能體現曾鞏作為前輩大家的文風與品格。文眼果然是作品的“眸子”。透過“迂闊”二字,“贈序”的題旨才有隱顯虛實,結構才會疏密詳略,行文才能形散而神不散。作者正是以“迂闊”二字結構全篇,雖仍保持著“贈序”體靈活自由,文如促膝相語的特點,但因巧設文眼,使行文畫龍點睛,頓顯生氣。曾鞏以“迂闊”謀篇,一意“推而進之,豁而醒之”(《林紓選評古文辭類纂》)。明“心”于信古志道; 釋“外”以“合世同俗”,對比自然,涇謂分明。由文眼引發兩問兩答,“世之迂闊,孰有甚于余乎?”,而“使生持吾言而且重得罪,庸詎止于笑乎”,以反問作答,處處回應“文眼”,使“迂闊”二字反啟迪黎安二生的深思。曾鞏自敘世以“迂闊”二字加罪于人久矣,外人之譏評,原不足論道。且“迂闊”既已不成其論,“解惑”自當彌消。或“違古離道”、或“同世合俗”,已不言自明,黎安二生“必能擇而取之”。曾氏作“贈序”,至此已暢達胸臆了。此文因文眼的巧設構思,使曾鞏“趁便發起牢騷”(《林紓選評古文辭類纂》),“將一肚皮不合時宜,觸機而發”(《古文辭類纂評注》)。文筆淺顯流暢,含蓄深蘊,頗多醇厚韻味。“文眼”構思精巧,層層緊扣“迂闊”二字,曲曲引二生人道,無疑是曾氏此文的第一大特色。
韓愈作《送孟東野序》,落墨便“劈頭涌來” (姚鼐《古文辭類纂》),以一句“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喝起大旨,以下由物而人而天,行文但以氣行,順勢貫連三十八個“鳴”字,洋洋灑灑,滾滾而出,世傳以為上品。曾鞏作《贈黎安二生序》亦為懷才不遇者吐氣,同時也表達了對自己長期困頓的憤懣與不平。然其布局行文與韓愈的雄健奔放,波瀾縱橫的風格迥異,作者語出無驚,侃侃潺潺,如抽絲出繭,如摯友晤面,其推心置腹仿佛長談于燈下。唯以見怪不怪,視“迂闊”二字如紙壁不堪一擊,對二問更是成竹在胸,顯示出從容不迫,旨在勸勉的本意。然而作者久經文壇,深受場屋文風不良之害,更諳于對方善用惡言穢語傷人的伎倆,所以行文能斂氣蓄勢,藏鋒不露。作者將自己滿腹的感慨以和緩平淡的語調敘出,而隱寓氣勢于多變的句式與字詞之中。黎生求曾鞏辯駁里人譏其“迂闊”,作者卻信手拈來,不作正面駁斥,反而順筆作三層轉折;“余”亦“迂闊”; 余“迂”大甚而生“迂”小;“迂闊”或善或不善。作者處處為對方設想,“謂余之‘迂’為善,則其患若此; 謂為不善,則有以合乎世”,所以若“使生持吾言而且重得罪”,又“庸詎止于笑乎!”真是語重心長,字里行間無不是熱切的關懷,平等而又真誠的語調中顯現出曾鞏對后學的一片愛護與勸勉之心。文章轉折回環,終又由遞進三層的闡述復原到對“迂闊”二字的“解惑”。作者指出了違古離道,乃合世同俗的里人所為,是極易取得且無須去索求的,自然也不會“笑以為迂闊”;而信古志道,卻是違世離俗的君子之信條,唯有以終生的努力才能獲取和保持,所以被世俗里人嘲笑為“迂闊”也就不足為怪了。全篇的結構層次明晰,既有敘事、議論,又有抒情、詠嘆。筆觸轉折處能出人意料,頗含新意。文尾以“生其無急于解里人之惑”作黎生“求言”的“解惑”的企望。點明“迂闊”之論不必顧忌,“解惑”之舉更屬多余。合世同俗原在“外”,而信古志道方于“心”;或“不須求而得”,或“反求即是”,相信黎生、安生“必能擇而取之”。曾鞏自己的主張融化在全文層層轉折的構筑之內,但見語辭的質樸、流暢和親切婉轉卻無絲毫的前輩師尊之傲慢。篇末一句“遂以書贈二生,并示蘇君”與篇首的“趙郡蘇軾”以書稱黎生、安生,“可謂善知人者”相照應,以文起文落皆由蘇氏為因緣,不但求篇章結構完整,亦顯示出作者文風處處謹嚴。曾氏以其謀篇的獨特,結構的精巧,以其醇厚、淡古的風格行文,同韓愈一樣原是各盡其妙,各領風騷的。
曾鞏散文雖以議論見長,在語言的結構、形式,句法和文辭上亦頗具匠心。而《贈黎安二生序》一文尤有其獨到處,更可見曾鞏筆端之工力。全篇行文幾近口語,淺顯、流暢而明達。起筆敘記蘇軾薦書,述評黎生、安生之古文,極盡贊語。所謂“閎壯雋偉”、“反復馳騁”、“窮盡事理”、“才力放縱”,或排偶、或單行,或間雜并用,使語言形式多變。而黎生與曾氏的問答,既生動又形象。作者以“既得之……乃將以……”的句式詢問,親切婉轉、充滿著熱情與關懷;黎生亦以“求子之言,蓋將解惑”作答,也立見其真誠與急迫,使“贈序”主客的音容神態躍然紙上。作者很善用虛詞“乎”,或置句尾:“甚于余乎?”“止于笑乎?”;或位于句中:“信乎古”、“合乎世”、“志乎道”、“同乎俗”,既使文句語氣凝重,亦有停頓承轉的功用。作者明知世俗里人的譏諷“迂闊”,黎生的“求言解惑”都是文壇論爭中的大是大非,卻故意“將大化小”,以一種不屑一顧的語調行文,“自顧而笑”,談吐詼諧;有問有答、開合自若。形似松散卻妙趣橫生。兩出“世之迂闊,孰有甚于余乎”,一問一嘆,作者的萬千感慨,吞吐抑揚盡在其中。如此巧用造句,收到了出人意料的效果。全篇以“遂書以贈二生,并示蘇君,以為何如也?”收束“贈序”,設置奇巧,給人以無窮余味。
曾鞏畢生信古志道,對北宋散文的創建與成熟有蓋世之功。然命多乖舛,奔波半生仍免不得受纏于世俗譏諷,《贈黎安二生序》雖是篇寄語后學的短文,作者卻在促膝相語“似嘲似解”之中,發肺腹蘊藉,澆心頭塊壘,雖詼諧情趣,亦是婉轉委曲,別有風韻。《古文筆法百篇》稱“合看此文,無法不備,無處不切。雖遜韓、蘇之奇變恣肆,卻自醇穩質實。八家并稱,良有以也。”既使是一家之言,亦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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