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廣絕交論
劉峻
客問主人曰: “朱公叔《絕交論》為是乎? 為非乎?”主人曰: “客奚此之問(1)?”客曰: “夫草蟲鳴則阜螽躍,雕虎嘯而清風起(2)。故絪缊相感,霧涌云蒸; 嚶鳴相召,星流電激(3)。是以王陽登則貢公喜,罕生逝而國子悲(4)。且心同琴瑟,言鬱郁于蘭茞;道葉膠漆,志婉孌于塤篪(5)。圣賢以此鏤金版而鐫盤盂; 書玉牒而刻鐘鼎(6)。若乃匠人輟成風之妙巧,伯子息流波之雅引(7)。范、張款款于下泉,尹、班陶陶于永夕(8)。駱繹縱橫,煙霏雨散,巧歷所不知,心計莫能測(9)。而朱益州汩彝敘,粵謨訓,捶直切,絕交游,比黔首以鷹鹯,媲人靈于豺虎(10)。蒙有猜焉,請辨其惑(11)?!?br>
主人聽然而笑曰: “客所謂撫弦徽音,未達燥濕變響;張羅沮澤,不覩鴻雁云飛(12)。蓋圣人握金鏡,闡風烈; 龍驤蠖屈,從道汙隆(13)。日月聯璧,贊亹亹之弘致; 云飛電薄,顯棣華之微旨(14)。若五音之變化,濟九成之妙曲,此朱生得玄珠于赤水,謨神睿而為言(15)。至夫組織仁義,琢磨道德,驩其愉樂,恤其陵夷,寄通靈臺之下,遺跡江湖之上,風雨急而不輟其音,霜雪零而不渝其色。斯賢達之素交,歷萬古而一遇(16)。
逮叔世民訛,狙詐飆起(17)。谿谷不能逾其險,鬼神無以究其變,競毛羽之輕,趨錐刀之末(18)。于是素交盡,利交興,天下蚩蚩,鳥驚雷駭(19)。然則利交同源,派流則異,較言其略,有五術焉(20):
若其寵鈞董、石,權壓梁、竇,雕刻百工,爐捶萬物,吐漱興云雨,呼噏下霜露(21)。九域聳其風塵,四海疊其熏灼,靡不望影星奔,藉響川騖(22)。雞人始唱,鶴蓋成蔭;高門旦開,流水接軫(23)。皆愿摩頂至踵,隳膽抽腸; 約同要離焚妻子,誓殉荊卿湛七族(24)。是曰 ‘勢交’,其流一也(25)。
富埒陶、白,貲巨程、羅,山擅銅陵,家藏金穴,出平原而聯騎,居里闬而鳴鐘(26)。則有窮巷之賓,繩樞之士,冀宵燭之末光,邀潤屋之微澤(27)。魚貫鳧躍,颯沓鱗萃,分雁鶩之稻粱,霑玉斝之余瀝(28)。銜恩遇,進款誠,援青松以示心,指白水而旌信(29)。是曰 ‘賄交’,其流二也(30)。
陸大夫宴喜西都,郭有道人倫東國,公卿貴其籍甚,搢紳羨其登仙(31)。 加以頤蹙頞, 涕唾流沫, 騁 ‘黃馬’之劇談,縱 ‘碧雞’之雄辯(32)。敘溫郁則寒谷成暄,論嚴苦則春叢零葉,飛沉出其顧指,榮辱定其一言(33)。于是有弱冠王孫,綺紈公子,道不掛于通人,聲未遒于云閣,攀其鱗翼,丐其余論,附駔驥之旄端,軼歸鴻于碣石(34)。是曰‘談交’,其流三也(35)。
陽舒陰慘,生民大情; 憂合驩離,品物恒性(36)。故魚以泉涸而煦沫,鳥因將死而鳴哀37 。同病相憐,綴《河上》之悲曲; 恐懼置懷, 昭《谷風》之盛典(38)。 斯則斷金由于湫隘,刎頸起于苫蓋(39) 。是以伍員濯溉于宰嚭,張王撫翼于陳相(40)。是曰 ‘窮交’,其流四也(41)。
馳騖之俗,澆薄之倫,無不操權衡,秉纖纊(42)。衡所以揣其輕重,纊所以屬其鼻息(43)。若衡不能舉,纊不能飛,雖顏、冉龍翰鳳雛,曾、史蘭薰雪白,舒、向金玉淵海,卿、云黼黻河漢,視若游塵,遇同土梗(44); 莫肯費其半菽,罕有落其一毛(45)。若衡重錙銖,纊微彯撇,雖共工之蒐慝,驩兜之掩義,南荊之跋扈,東陵之巨猾,皆為匍匐逶迤,折枝舐痔(46); 金膏翠羽將其意,脂韋便辟導其誠(47)。故輪蓋所游,必非夷、惠之室; 苞苴所入,實行張、霍之家。謀而后動,毫芒寡忒(48)。是曰 ‘量交’,其流五也(49)。
凡斯五交,義同賈鬻(50)。故桓譚譬之于闤闠,林回喻之于甘醴(51)。夫寒暑遞進,盛衰相襲。或前榮而后悴,或始富而終貧,或初存而末亡,或古約而今泰(52)。循環翻覆,迅若波瀾。此則殉利之情未嘗異,變化之道不得一。由是觀之,張、陳所以終兇,蕭、朱所以隙末,斷焉可知(53)矣! 而翟公方規規然勒門以箴客,何所見之晚乎(54)?
因此五交,是生三釁(55): 敗德殄義,禽獸相若,一釁也(56)。難固易攜,讎訟所聚,二釁也(57)。名陷饕餮,貞介所羞,三釁也(58)。古人知三釁之為梗,懼五交之速尤,故王丹威子以檟楚,朱穆昌言而示絕(59)。有旨哉,有旨哉(60)!
近世有樂安任昉,海內髦杰(61)。早綰銀黃,夙昭民譽(62)。遒文麗藻,方駕曹、王; 英跱俊邁,聯橫許、郭(63)。類田文之愛客,同鄭莊之好賢; 見一善則盱橫扼腕,遇一才則揚眉抵掌(64)。雌黃出其唇吻,朱紫由其月旦(65)。于是冠蓋輻湊,衣裳云合; 輜軿擊轊,坐客恒滿(66)。蹈其閫閾,若升闕里之堂; 入其隩隅,謂登龍門之陂 (67)。至于顧眄增其倍價,剪拂使其長鳴,彯組云臺者摩肩,趨走丹墀者疊跡(68)。莫不締恩狎,結綢繆,想惠、莊之清塵,庶羊、左之徽烈(69)。
及暝目東粵,歸骸洛浦(70)。繐帳猶懸,門罕漬酒之彥; 墳未宿草,野絕動輪之賓(71)。藐爾諸孤,朝不謀夕,流離大海之南,寄命嶂癘之地(72)。自昔把臂之英,金蘭之友,曾無羊舌下泣之仁,寧慕郈成分宅之德(73)?
嗚呼! 世路險巇,一至于此(74)。太行、孟門,豈云嶃絕(75)?是以耿介之士,疾其若斯,裂裳裹足,棄之長騖。獨立高山之頂,歡與麋鹿同群,皦皦然絕其雰濁(76)。誠恥之也! 誠畏之也! ”
〔注釋〕 (1)朱公叔: 名穆,東漢人。他感到世俗澆薄,寫了《絕交論》一文,欲用來矯正時弊。奚(xi): 為何。疑問副詞。(2)草蟲、阜螽:都是蟲名?!对姟げ菹x》: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據說草蟲鳴時,阜螽就跳躍。鄭玄注為“異類相應”。這里比喻朋友之間感情的共鳴。雕虎:獸名,有斑紋的老虎?!兑住で浴罚?“風從虎?!?3)絪缊(yun): 同“氤氳”,指天地二氣相互作用而發生變化?!兑住は缔o下》: “天地絪缊,萬物化醇。”嚶鳴: 鳥類嚶嚶地鳴叫。此指它們用鳴聲求友。《詩·伐木》: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霧涌云蒸、星流電激: 都指兩物兩情的感應迅速。(4)王陽: 名吉,字子陽。貢公: 貢禹。登: 登朝作官?!稘h書·王吉傳》: “吉與貢禹為友,世稱‘王陽在位,貢公彈冠’?!焙鄙?名虎,字子皮,春秋時鄭國公族。國子:名僑,也叫公孫僑,字子產,鄭國賢相?!蹲髠鳌ふ压辍罚?“(子產)聞子皮卒,哭,且曰:‘吾已! 無為為善矣。唯夫子知我。’ ”(5)琴瑟: 借喻友誼和諧?!对姟こiΑ罚?“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濒d郁: (香味)濃厚。此指氣味相投。蘭茝(chai): 兩種香草。葉(xie):和合。膠漆: 借喻友情牢固?!妒酚洝げ虧蓚鳌罚?“與有道之士為膠漆。”婉孌: 親愛的樣子。塤(xun)篪(chi): 兩種樂器。借喻和睦協作。《詩·何人斯》: “伯氏吹壎(即塤),仲氏吹篪。”(6)鏤、鐫: 都是刻。版、牒: 都是片狀物。金屬制成的叫金版; 飾以玉類的叫玉牒。盤盂、鐘鼎: 為古代四種青銅器皿。古代在版、牒、盤、盂、鐘、鼎上刻字,把重要事件傳于后世。此指重視友道的話早已記載于典籍上。(7)匠人: 石匠師傅。成風: 發出一陣風?!肚f子·徐無鬼》: “郢人堊(白粉)漫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這里既贊匠石,又美郢人,后來郢人死了,匠石就停了他的絕技。伯子: 伯牙,春秋人。流波: 即流水。雅引: 高雅的琴曲。伯牙善鼓琴,鐘子期聽琴而知其志在高山,或志在流水,后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再鼓琴。見《呂氏春秋·本味》。(8)范、張: 漢代范式、張劭,同學知友。張死,范素車白馬奔來給他撫棺下葬。見《后漢書·獨行傳》??羁睿赫\摯的樣子。下泉: 黃泉。尹、班: 漢代尹敏、班彪。常歡談得廢寢忘食。見《東觀漢記》。陶陶: 快樂的樣子。永夕: 長夜。(9)駱繹(絡繹)縱橫: 連續不絕的樣子。煙霏雨散: 眾多的樣子。這兩句都形容友道佳話歷來是說不盡的。巧歷、心計,都指精巧的、會用心的計算。(10)朱益州: 朱穆死后追贈益州太守。汩(gu): 亂。彝敘: 社會的倫理、秩序?;洠?同“越”,越出。謨訓: 圣賢的指示教導。捶: 打擊。直切: 指純正、懇切的友情。絕: 斷絕。黔首: 百姓。人靈: 人類。(11)蒙: 愚昧。自稱的謙詞。猜: 疑惑。(12)聽(yin)然: 開口而笑的樣子。撫弦: 彈弦?;找簦?美妙的樂音。燥濕變響: 琴弦因燥濕發生音響變化。羅: 羅網。沮(ju)澤: 沼澤地帶。(13)握: 掌握。金鏡: 比喻高明的哲理。闡: 發揚。風烈: 風化、文明。龍驤: 神龍騰躍。蠖屈: 尺蠖屈伏。從道: 隨從世道。此指圣人依世道而行事。污?。?卑污和興隆,即衰和盛。(14)聯璧: 并列在一起如兩塊寶玉。日月聯璧,形容“道隆”景象。亹(wei)亹: 勤勉不倦的樣子。弘致: 宏大的成就。?。?迫,沖擊。云飛電?。?形容“道污”的局面。棣華: 反指郁李之花雖繁而實將落。微旨:微妙深奧的意義。(15)五音: 古代所分的宮、商、角、徵、羽五個音級。九成: 樂曲一終為一成。九成或作九章、九闋。此處借指舜時高級音樂《韶》。朱生: 即朱穆。玄珠: 黑色之珠?!肚f子·天地》: “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贝颂?,赤水為虛指,以玄珠喻道。神睿: 神圣聰明。謨: 效法。(16) 組織、琢磨: 指互相結合、交流,互相砥礪、促進。驩: 同“歡”,歡慶。恤:撫慰。陵夷: 衰落。寄通: 寄托交往之誼。靈臺: 文王觀象之所。寄通靈臺之下: 指“道隆”時共仕于朝。遺跡: 保存交游之跡。江湖: 高士涉足之處。遺跡江湖之上: 指“道污”時同隱于野。輟: 中止。渝:改變。素交: 純真質樸的交游。(17)逮: 及,到了。叔世: 末世,指政治、風俗衰敗的社會。訛: 變壞。狙詐: 中傷,欺詐。飆(biao)起:狂風般地卷起。(18)逾其險: 超過他們的險惡。《莊子·列御寇》: “孔子曰: ‘凡人之心險于山川。’”究其變: 看透他們的變詐。董仲舒《士不遇賦》: “鬼神不能正人事之變戾兮?!备偅?爭奪。趨: 追逐。毛羽之輕、錐刀之末: 都比喻極其細微的利益。(19)利交: 從自私自利出發的交游。蚩蚩: 紛擾忙亂的樣子。揚雄《法言》: “六國蚩蚩,為嬴(秦)弱姬(周)。”(20)較言: 考校而言之。(21)鈞: 相等。董、石: 董賢、石顯。均為西漢寵臣。壓: 壓過。梁、竇: 梁冀、竇憲。皆為東漢外戚。雕刻: 雕制刻削。百工: 朝中百官。爐捶: 冶煉敲打。萬物: 各方人士。呼噏: 同“呼吸”。(22)九域、四海: 都指全國。聳、疊: 都是怕的意思。風塵、熏灼: 風起塵揚、煙熏火灼,都形容氣焰逼人。靡不: 沒有不。望影: 望到影子。星奔: 如流星般奔馳。藉響: 依著響動。川騖: 如急川般飛瀉。(23)雞人: 戴著絳色雞冠帽報曉的官吏。鶴蓋: 象飛鶴展翅的車蓋,借指官僚們的車馬。流水: 形容車輛一路連續不絕。軫: 車后橫木。(24)摩頂至踵: 從頭頂到腳跟都摩損了。隳(hui): 通“墮”,毀壞的意思。要離: 春秋時人,為了替吳王謀刺慶忌,燒死了自己的妻子,以取信于慶忌。荊軻: 戰國時人,刺秦王不中,傳說燕國誅滅了他的七族,以求諒于秦王。湛(chen): 通“沈”。(25)勢交: 追求權勢而相交。(26)埒(lie): 等于。陶: 范蠡,春秋時越國大夫,助越王勾踐滅吳后,至陶(今山東定陶),經商致富,稱陶朱公。白: 白圭,周時富人。巨: 大于。程、羅: 程鄭,漢時臨邛富人。羅褒,漢時成都富人。擅: 獨占。銅陵: 銅山。漢文帝寵愛鄧通,賜他銅山一座,準他自行鑄錢。金穴: 郭況為漢光武帝郭后之弟,屢受賞賜,豐盛無比,人稱郭家為“金穴”。里闬(han): 里巷。闬為巷口的門。聯騎、鳴鐘: 古代富家貴族出外和家居時的豪奢生活。(27)窮巷: 窮僻的里弄。繩樞: 用繩拴門,以代轉軸。冀: 希望。宵燭: 夜里的燈燭。末光: 燈燭放射至遠處的余光。邀: 爭取。潤屋: 代指富家?!抖Y記·大學》: “富潤屋?!蔽桑?微細的恩澤。(28)魚貫:魚群連貫而游,形容賓客眾多。鳧(fu)躍: 野鴨展翅飛躍,形容賓客踴躍。颯(sa)沓(ta): 禽類群飛的樣子。鱗萃: 魚類聚集。分、霑: 分享、揩沾。雁鶩: 飛雁和家鴨。玉斝(jia): 用玉裝飾的爵類酒器。余瀝: 剩余的酒滴。(29)援青松: 援引青松(為證)。示心: 表白心跡。指白水: 指著白水(立誓)。旌信: 標志信守。(30)賄交: 貪圖財賄而相交。(31)陸大夫: 西漢太中大夫陸賈。他宴喜(宴樂賓客)于西都長安。《史記·陸賈列傳》: “陸生以此游公卿間,名聲籍甚。”郭有道: 東漢名士郭泰,以“有道”征,不就。他人倫(評論人品)于東國洛陽?!逗鬂h書·郭林宗傳》: “游洛陽,后歸鄉,諸儒送之,與李膺同舟而濟, 眾賓望之, 以為神仙。 ”(32)(qin)頤: 收縮頰腮。蹙頞(e): 皺起鼻梁。 頤蹙頞: 高談闊論時的表情。 黃馬、 碧雞: 先秦名家關于“名” 、“實”變化的命題。此處泛指“劇談”、“雄辯” 中所運用的概念。《公孫龍子·通變論》: “黃,其馬也;其與類乎!碧,其雞也; 其與暴乎! ”伍非百注云: “類,相并也; 言 ‘黃’、‘馬’兩例相并而不相爭,當非而非者也。暴,相爭也; 言 ‘碧’、‘雞’兩例相爭而不相并,不當非而非者也。”(見伍非百《中國古名家言》)(33)暄: 溫暖。零: 凋零。飛沉: 上升下降。顧指: 目顧指揮。(34)弱冠: 剛成年,才束發加冠。綺紈: 細綾、細絹。綺襦紈袴為富貴子弟的服裝。道不掛: 道藝并沒掛上。通人: 通古達今的名流學者。聲未遒: 聲名并未達到。云閣: 宮中高聳入云的臺閣?;蛑^即指東漢明帝追念中興功臣,繪其像記其名而建的云臺。攀鱗翼: 比喻攀附名人的點滴力量而向上爬。丐余論: 意指乞取高士的唾余言論而向人夸。駔(zu)驥: 壯馬、駿馬。旄端: 尾巴末端?!稄埑罚?“蒼蠅之飛,不過十步; 托驥之尾,乃騰千里之路?!陛W: 超過。碣石: 古山名,在河北昌黎西北,臨渤海。歸鴻: 回來的大雁。(35)談交: 攀附談辯而相交。(36)陽陰: 指正負,治亂,順逆,喜惡等相對的不同環境。舒慘:指舒暢,歡樂,或者悲慘,憂愁等相對的不同情緒。憂合: 憂患困苦之際,情投意合。驩離: 歡樂得意之時,情異意離。品物: 萬物,萬眾。恒性: 常性。(37)泉涸(he): 泉水干枯。煦(xu)沫: 吐出唾沫。《莊子·大宗師》: “泉涸,魚相處于陸,相煦以濕,相濡以沫?!兵Q哀: 《論語·泰伯》: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38)綴: 編成。《河上》悲曲: 《吳越春秋》記,伯嚭逃吳,伍子胥請吳王用為大夫,有人問子胥: “何見而信嚭? ”子胥說: “吾之怨與嚭同。子聞河上之歌乎? ‘同病相憐,同憂相救。’”昭: 顯出?!豆蕊L》盛典: 《詩經》中盛傳的篇章《小雅·谷風》。詩曰: “將恐將懼,寘予于懷?!?39)斷金: 截斷金屬,比喻堅不可摧的友誼。湫(jiao)隘: 低下狹窄。刎頸: 割斷脖子,比喻同生共死的友誼。苫(shan)蓋: 茅草編成的屋頂。(40)伍員(yun): 伍子胥。濯溉: 灌溉,比喻培植、培養。宰嚭(pi): 即伯嚭,后官至太宰,向吳王讒死伍員。張王: 張耳,后歸順項羽,封常山王。撫翼: 掩護。陳相: 陳余,后為趙相。(41)窮交: 同陷窮困而相交。(42)馳騖之俗:奔走的風氣。澆薄之倫: 浮薄的人們。操: 掌握。權衡: 秤錘、秤桿。秉:持,拿。纖纊: 輕細的絲綿。(43)揣: 揣摩。屬: 屬放。屬纊就是附放一些輕細絲綿去測試臨死者鼻息的有無或強弱。(44)顏、冉: 顏回、冉求,都是孔子弟子。龍翰鳳雛: 漢末邴原和龐統的美稱。此贊顏、冉才能優異。曾、史: 曾參,孔子弟子,事親至孝;史魚,春秋時衛國大夫,為臣至直。蘭薰雪白: 似蘭之香,如雪之白。此稱曾、史品德高尚。舒、向: 漢代學者董仲舒、劉向。金玉: 喻文章珍貴。淵海: 喻學識淵博。卿、云: 漢代文人司馬相如,字長卿; 揚雄,字子云。黼黻:古代禮服上所繡花紋,比喻辭藻華美。河漢: 銀河,比喻言論卓越。游塵: 浮動的塵埃。指看待上述人物象低賤之物。土梗: 泥塑的偶像。指看待上述人物為無用之輩。(45)半菽: 半粒豆子。一毛: 一根毫毛。(46)錙銖: 古代重量單位。二十四銖為一兩,六銖為一錙。比喻極輕分量。彯(piao)撇: 輕飄。共工: 堯時奸惡之臣。蒐慝: 隱藏罪惡。驩兜:堯時奸惡之臣。掩義: 排蔽道義。南荊: 楚國。跋扈: 專橫。此句指傳說中戰國時楚國的大盜莊蹺。東陵: 齊地?;?暴亂。此句指戰國時齊魯之間的大盜跖。匍(pu)匐(fu): 爬行。逶迤: 斜行。折枝: 即折肢,按摩肢體。舐(shi)痔: 以舌舔人的痔瘡。《莊子》: “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 舐痔者,得車五乘?!?47)金膏:黃金精華?!赌绿熳觽鳌罚?“天子之寶,玉果、璿、燭銀、黃金之膏?!贝溆穑?翠鳥羽毛。將其意: 申明他的敬意。脂韋: 凝油和軟皮。引申為圓滑阿諛。便辟: 諂媚逢迎。導其誠: 表達他的誠心。(48)輪蓋:車輪、車蓋。借代為車輛。夷、惠:伯夷、柳下惠,都是先秦高士。苞苴: 裹魚肉的草包,借代為賄賂。張、霍: 張安世、霍光,均系漢代權臣。毫芒: 毫毛、麥芒,比喻細微。寡: 少。忒: 差錯。此指對人拉關系,謀而后動,極少差錯。(49)量交: 衡量輕重得失而相交。(50)賈(gu)鬻(yu): 買賣。(51)桓譚: 漢代人,但他并未作過這一譬喻; 作此喻的為戰國時人譚拾子?!稇饑摺罚?“譚拾子曰: 富貴則就之,貧賤則去之,請以市喻,……”此處為作者誤書姓名。闤(huan)闤(hui): 市集。林回: 殷之逃民?!肚f子》: “林回曰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如醴。”醴: 美酒。(52)榮: 興旺。悴: 衰敗。約: 緊縮。泰: 寬舒。(53)張、陳: 張耳、陳余。兩人始為刎頸交(見前注)。后陳余忘義,張耳也降漢,與韓信一起破趙殺陳余。蕭、朱: 漢代的蕭育、朱博。蕭、朱原為好友; 后來,朱博先做了丞相,蕭育位至九卿,怨他薦引不力而有了怨隙。(54)翟公: 漢代人。《史記·鄭當時傳》: “始翟公為廷尉,賓客闐門; 乃廢,門外可設雀羅。翟公復為廷尉,賓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門曰: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規規然: 淺陋、呆板的樣子。勒: 題寫。箴: 告誡。(55)釁: 瑕隙、毛病。(56)殄(tian): 毀滅。(57)攜: 分裂。讎訟: 仇恨、爭執的事。(58)饕(tao)餮(tie):借指貪利無厭。貞介: 公正耿直的人。(59)梗: 弊病、災害。速: 招致。尤: 過錯。王丹: 后漢人?!逗鬂h書·王丹傳》: “其子有同門生喪親,家在中山,白丹欲奔慰。丹怒而撻之,令寄縑以祠焉?!睓x(jia)楚: 也作“夏楚”,兩種植物,古代用作撲撻犯禮者的棍杖。昌言: 直言。示絕: 表示絕交。(60)有旨: 有深長的意味。(61)任昉(460—508): 字彥昇,樂安博昌(今山東壽光)人,梁代著名作家,著有《文章緣起》等。髦杰: 英俊杰出之士。(62)綰(wan): 系掛。銀黃: 銀印、黃綬(系印的絲帶),高級官員的佩飾。夙: 早。民譽: 人們的稱譽。(63)遒文: 優美的文字。麗藻:華麗的辭藻。方駕: 并駕齊驅。曹、王: 曹植、王粲。英跱: 卓立??∵~: 超逸。聯橫: 并列、平行。許、郭: 許劭、郭泰。東漢人。(64)田文: 即孟嘗君,禮賢下士,家養食客三千。鄭莊: 即西漢鄭當時,字莊,好客薦賢,名聞朝野。盱橫: 舉眉揚目,驚視的樣子。扼腕: 握持手腕,激奮的樣子。抵掌: 拍手。(65)雌黃: 古用黃紙寫字,寫錯則用一種礦質顏料雌黃涂抹,以改正錯字,后來引申為論定人物的意思。朱紫: 正色、雜色。比喻人品的高下。月旦: 東漢許劭與弟許靖常在每月初一品評鄉里人物,因而后人就以“月旦”代指品評。(66)輻湊: 車輪中撐條都集中于軸心,比喻人物聚集于一處。冠蓋、衣裳: 都代指人物。云合: 即云集,也形容人物眾集。輜耕(ping): 輜車、軿車,都是有帷蓋的車輛。擊轊(wei): 車軸頭相互碰擊。(67)閫(kun)閾(yu): 房屋門限。闕里: 孔子故里。隩(ao)隅: 房屋角落。龍門: 地名,是黃河流經陜西、山西峽谷時險峻之處。傳說魚能躍上龍門則成龍?!逗鬂h書·李膺傳》: “膺獨持風裁,以聲名自高,士有被容接者,名為登龍門?!?68)顧眄(mian): 轉眼看。倍價: 《戰國策》載,有欲賣駿馬者,三旦立市,人莫與言。后因伯樂“還而視之,去而顧之,一旦而馬價十倍”。剪拂: 修剪拂拭。長鳴:《戰國策》載,有千里馬拉鹽車上太行,中坂迂延,負轅不能上。“伯樂遭(遇)之,下車攀而哭之,解纻衣以冪(覆蓋)之。驥于是俛而嘖,仰而鳴,聲達天下”。彯組: 飄揚印綬。丹墀: 宮殿前的石階,用丹色涂墁,故名丹墀。摩肩,疊跡: 肩膀挨著肩膀,腳印踏上腳印,都形容做上大官的眾多。(69)締: 結。恩狎: 恩愛親近。綢繆: 親密纏綿。想:想望。惠、莊: 惠施、莊周,戰國時人,有道義之交。《淮南子》:“惠施死而莊子寢說,言世莫可為語也。”清塵: 清雅的風教。庶:希冀。羊、左: 羊角哀、左伯桃,春秋時人,有生死之交?!读沂總鳌罚?“羊角哀、左伯桃為死友。聞楚王賢,往尋之。道遇雨雪,計不俱全,(左)乃并衣糧與角哀,入樹中死。”徽烈: 美好的業績。(70)東粵: 即“東越”,約有今浙江和福建的部分地區。任昉死于新安(郡治在今浙江淳安縣西)太守任上。洛浦: 指江浦,即長江邊上。西晉滅亡,洛陽淪陷,東晉遷都建業(今江蘇南京市),以后南朝人就把建康視作洛陽,也把長江視作洛水。任昉遺體歸葬于長江邊上。(71)繐帳:靈堂中的帳幔。漬酒之彥: 借引只雞絮酒去吊黃瓊的名士徐穉?!逗鬂h書·徐穉傳》: “穉嘗為太尉黃瓊所辟,不就。及瓊死歸葬,穉乃負糧徒步到江夏赴之,設雞酒薄祭,哭畢而去,不告姓名?!彼薏荩?隔年的草。動輪之賓: 借引素車白馬去吊張劭的故人范式。(見前注)(72)藐爾: 弱小的樣子。諸孤: (任昉)幾個孤兒。流離: 流浪。大海之南:泛指南方海邊。寄命: 托身。嶂癘之地: 泛指流行惡性傳染病的地區。嶂癘同“瘴癘”。(73)把臂: 握住手臂。金蘭: 古人認為金堅蘭芳,常用以比喻友情深厚?!兑住は缔o上》: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 同心之言,其臭(氣味)如蘭。”羊舌: 姓羊舌,名肸,字叔向,春秋晉大夫。下泣: 《國語》載,叔向與司馬侯為友,司馬侯死,叔向見其子便“撫而泣之”,感嘆沒有可共事之人。郈成: 姓郈,名瘠,謚成子,春秋魯國大夫。分宅: 《孔叢子》載,郈成子與衛人右宰穀臣為友,不久穀成遇亂而死,便把他妻子迎來,分房子給他們居住。(74)險巇: 危險。(75)太行、孟門:著名的高山。嶃(zhan)絕: 險峻而無路可上。(76)疾:憎惡,痛恨。裂裳裹足: 墨子奔去止楚攻宋時,急于趕路,腳走破了,就撕下衣裳,裹起腳再走。棄: 棄絕,決絕。長騖: 永遠走開。皦皦然: 潔白的樣子。雰濁: 濁氣。雰: 同“氛”。
〔鑒賞〕《絕交論》是漢末朱穆所寫“感時澆薄,慕尚敦厚”的兩篇文章之一(另一篇為《崇厚論》)。可見當時世風日下,交而無信。徐幹在《中論·譴交》中也申斥過“營己治私,求勢逐利”的矯偽習氣。其后,與劉峻同時代的劉勰也感嘆“風衰俗怨”。可見日積月累的社會不正風尚是促使劉峻寫作此文的時代背景和思想基礎。但促使劉峻動筆的尚另有所自。據《南史·任昉傳》記: “昉好交結,獎進士友?!闷溲幼u者多見升擢?!逼渲刑貏e指出“彭城到溉、溉弟洽從昉共為山澤游”,之后這兩兄弟正是經任昉推薦而升居高位的。任昉一生廉潔慷慨,仗義疏財; 而死后,則家境蕭條。他的兒子“西華,冬月著葛帔裙, 道逢平原劉孝標; 泫然矜之, ……乃著《廣絕交論》以譏其舊交”。這一史實引自劉璠的《梁典》。此外,劉孝綽《與諸弟書》中也提到“任既假以吹噓,(到氏兄弟)各登清貫。任云亡未幾,子侄漂流溝渠。(到)洽等視之悠然,不相存贍。平原劉峻疾其茍且,乃廣朱公叔《絕交論》焉。”據此種種,足證此文所直接譏刺的,主要為顯赫一時的到溉、到洽兄弟。無怪《任昉傳》記: “到溉見其論,抵幾于地,終身恨之?!笨梢姶宋膶χ鹄嘟恢吺侨绾谓移浏忦辏┢潇`魂,中其隱痛,收到了針砭撻伐的效果。
劉孝綽、劉璠系劉峻同時和稍后的人,劉孝綽且為參預任昉“龍門之游”的七友之一,劉峻更是親歷其事目擊其景的。無疑,此文貶刺的,既是廣靡當時社會的鄙風陋俗,又是確有實際對象作為筆伐的典型。因此,即使在后來,它也仍不失其作為聲討汲汲于形形色色“利交”的戰斗檄文。
《廣絕交論》以任昉生前身后的炎涼世態為契機,列舉大量經文、史實,擴廣和深化了《絕交論》的材料和觀點。它深嘆純真質樸、堅貞不渝的“素交” 日見消失,虛偽詐欺、趨炎附勢的“利交”飆然成風,從而力勸人們摒棄一切以利踐義的交游。全文可分三個大段。
第一大段包括第一至三節。作者用主客問答式,闡明本文意在把《絕交論》的題旨推而廣之,摒絕一切交游。文章一開始,就借客人之口,援經典中互相感應的自然現象為“興”,引出古代伯牙、子期等幾對名垂后世、休戚相關、生死不渝的摯友來說明真摯的友誼可以達到常人無法理解的深度(“巧歷所不知,心計莫能測”)。而《絕交論》卻“比黔首以鷹鹯,媲人靈于豺虎”。把萬物之靈的人類當作禽獸,倡言“絕交游”的主張,豈不令人費解?這一質難,舉經列典,引史援例,頗有不易駁倒的氣勢,也符合讀者的思維邏輯。這樣,它就為下文的論辯,作了豐厚的鋪墊,給欲知究竟的讀者布置了殷切的懸念。于是,作者借主人之言,針鋒相對地提出了一個自然現象的根本規律,因客觀條件變化而相應地發生主體變化(“燥濕變響”、“鴻雁云飛”); 同樣,在社會現象中人與人的關系也是如此,例如世道“隆” 時應如 “龍驤”,世道“污”時就該“蠖屈”。朱穆根據圣人的教誨,勉勵世人崇尚敦厚(“謨神睿而為言”),對“寄通靈臺之下,遺跡江湖之上”,不管是同仕于朝廷還是共隱于江湖,無論碰到“風雨”、“霜雪”,都能保持始終如一的人士表示極大的贊賞。但是,他更懂得人與人的關系會變,這些人士真誠不移的交誼只是“斯賢達之素交,歷萬古而一遇”的,而當前則是“叔世民訛,狙詐飆起”,“素交盡,利交興”了。世道險惡,奸詐心胸超過“谿谷”深邃,變幻手腕直教“鬼神”莫測,哪里還有純潔真誠的“素交”,有的只是“天下蚩蚩”營私謀己的“利交”! 面對這種“鳥驚雷駭”混亂可怖的局面,怎能不提醒人們斷絕這種交誼以免遺恨無窮呢?這正是朱穆痛恨世俗澆薄而寫《絕交論》的苦衷。怎能說他違背了圣人的“謨訓”呢? 對此,作者筆鋒一轉,指出雖則“利交同源”,根子只是一個私字; 然而“派流則異” ,表現上卻有五種不同的方式方法。這就使文章過渡到分列論述的階段。
第二大段包括第四到第十節。作者先列舉五個流派的表現,而后加以小結。第一個流派是追求權勢而相交——“勢交”。此輩眼中只有董賢、梁冀等等寵臣權貴、皇親國戚。他們擁有無上權勢,足以“雕刻百工,爐捶萬物”,役使天下臣民。他們甚至具有“吐漱興云雨,呼噏下霜露”那種叱天驅地、號令自然的威力。這就使那批趨炎附勢者,望見達官的影子,就如眾星奔月; 聽到顯宦的聲響,就象百川馳海、趨之若鶩了。東方剛發白,朱門前已擺開黑壓壓的車陣; 大門一打開,車子就流水般涌上。他們哪里還管什么“摩頂至踵”之勞,即使“隳膽抽腸”也甘之如飴了。一且受貴人接見,恨不得“約同要離焚妻子,誓殉荊卿湛七族”。后來明代宗臣有《報劉一丈書》,把此輩的阿諛面目,刻畫得纖毫畢現,可說是本節文字的最佳注腳。第二個流派是貪圖財富而相交——“賄交”。這些人的眼皮上只供奉著范蠡、程鄭等等財神菩薩。這些富翁,擁有的是“山擅銅陵,家藏金穴”; 享受的是“出平原而聯騎,居里闬而鳴鐘”。于是眼紅心癢的寒酸士子再也不甘安貧樂道,萌生了“冀宵燭之末光,邀潤屋之微澤”的非分之想,眼巴巴地企圖“分雁鶩之稻粱,霑玉斝之余瀝”。他們象群魚連貫成行地,象野鴨撲騰跳躍著,紛紛攘攘聚集到富家的廳堂之上,傾吐自己感恩受惠、表白自己輸衷竭誠,不禁撫松立誓,指水征信。這些文字活畫出了利欲熏心諂媚阿諛者的丑態。作為交游 “賄交”無疑充滿了市俗的銅臭氣。第三個流派是攀附談辯而相交——“談交”。在“叔世民訛”中,如果說追求權勢,貪圖財賄是兩種極為常見的現象,則攀附談辯,獵取社會聲望是另一種較為特殊的現象。魏晉以來,崇尚虛無,空談老莊成為風氣。晉室南渡,宋、齊、梁繼代,都偏安一隅,士大夫無力恢復中原,又多談空說無,打發歲月,獵取名利。對此作者特地捧出漢代的陸賈、郭泰作為顯宦名流的代表, 以古喻今。 他們在座談會上“頤蹙頞,涕唾流沫”,馳騁劇談,縱橫雄辯,除了胡說八道什么“黃馬” “碧雞”之外,還能把冰封雪鎖的“寒谷”吹為溫潤如玉,把欣欣向榮的“春叢”打成黃葉零落。這類劇談雄辯盛行于世族豪門,在他們的“顧指”之間,“一言”之下,一個人的“飛沉”和“榮辱”就一錘定音了。這就為那幫胸無點墨(“道不掛于通人”)和身無寸功(“聲未遒干云閣”)的王孫公子開辟了一條捷徑——攀龍附鳳,乞取名士的唾余,然后飛黃騰達,干青云而直上。這里對“談交”的描述,真是入木三分,同時也充分體現了這篇文章的時代特色。第四個流派是同陷窮困而相交——“窮交”。作者以為人的常情總是,得志順利之時,心境舒暢;失意拂逆之際,情緒凄慘。但是事物之間,又具有另一個共性,那就是: 同處憂患困厄的境地,容易團結合作; 而一旦獲得歡悅愉快的機遇,就會跟昔日共度患難的友人分道揚鑣了。所以落入涸轍的魚才能相濡以沫,瀕臨死亡的鳥則會哀鳴以告。物猶如此,人豈例外? 《河上》流傳的“同病相憐”之歌, 《谷風》記錄的“恐懼置懷”的詩,都說明共同遭受困難是建立友情的基礎。斷金之侶、刎頸之交都出現在陋巷之中,茅舍之下。作者舉了伍員、伯嚭、張耳、陳余這兩對例子,一則昧著良心恩將仇報,一則由刎頸之交變為你死我活的仇敵,正如司馬遷所評: “何鄉者相慕用之誠,后相信之戾也! 豈非以勢利交哉?”只能共患難的相交在利害關系轉化之后,也必然會由“友”轉化為“敵”的呢! 第五個流派是衡量輕重得失而相交——“量交”?!袄弧钡某霭l點是“利”,而它的各種流派的共同表現方式則是“量”;“量”不僅決定此輩交友的開始,而且決定其后的發展、轉化與終結。奔走富貴之門的風氣,輕薄浮滑的人們,就象握著桿秤在掂你的分量,象拈著絲絮在試你的鼻息。如果你象舉不起的秤,飛不動的絲絮,無權無勢,即使有顏淵、冉有那樣的碩德異才,曾參、史魚那樣的高風亮節,董仲舒、劉向那樣的淵博學識,司馬相如、揚雄那樣的華麗文采,也會把你視為飄浮的塵埃,呆木的土偶,決不肯為你化費“半菽”、“一毛”的。相反,哪怕秤桿上只稍顯一點重量,哪怕絲絮上只微示某些輕拂, 那末, 即使你是共工、驩兜、莊蹺、盜跖等遺臭史冊的惡人,也會“匍匐逶迤”而來,為你“折枝舐痔”,送你“金膏、翠羽”,以及奉獻給你一連串媚態諛詞。這里文章更揭露一筆: 凡是成隊車馬去交游的,決非清白寒素的伯夷、柳下惠之門; 凡是整包珍寶所送達的,定是炙手可熱的張安世、霍光之家。輕薄浮滑小人的交友,就是這樣經過周密的估量輕重權衡得失后采取行動的,他們連極細微的失誤也不讓發生呀!至此,“利交”的五個流派分述完了,作者就概括它們的實質等于在做買賣。所以桓譚(應為譚拾子)把這些交游比作集市的貿易,林回也喻之為醉人的美酒。世間萬物都在不斷演變、轉化,可是這些小人的“殉利”之情卻始終難望改變。由此可知,張耳跟陳余最終發生的悲劇,蕭育和朱博最后產生的怨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然而翟公卻還在門上奮筆寫上那幾句譏刺來客的警語,為什么他見識是如此的晚呢?這句反話,發人深思。
隨后,作者指出“五交”必然產生“三釁”。前賢懂得這“三釁”的禍害,畏懼那“五交”會招致過錯,所以王丹竟動用家法責打兒子輕率交友,朱穆更理直氣壯地提出斷絕一切交游。這是很有深意的啊! 這句贊語等于回答了文章開頭時“客”所提出的“為是乎?為非乎”的質疑,駁斥了對朱穆的《絕交論》是“汩彝敘,粵謨訓,捶直切”的責難,實際上也是完成了駁論的論證。
第三大段包括第十一到十三節。作者密切聯系實際,有的放矢,用憤慨的筆觸揭露和聲討溷跡于“利交”中的任昉昔日的密友,從而進一步闡明和證實與世俗絕交確是毋庸置辯之事。首先,作者十分深情地介紹了任昉的地位、才能、文章、道德。“見一善則盱橫扼腕,遇一才則揚眉抵掌”,充分表達了任昉揚善、愛才的伯樂風度。據史書所載:“及昉為中丞,簪裾輻湊,預其讌者……號曰 ‘龍門之游’?!?《南史·陸倕傳》)文人學士,無不以得登其門,得見其人為榮為樂。他們敬重任昉,似乎都在憧憬惠施和莊周的道義之交,都在向往羊角哀和左伯桃的生死之誼。而后,作者無限感慨地敘述起: 當任昉在東越去世,歸葬洛浦之后,“繐帳猶懸”,門罕吊客; “墳未宿草”,野絕祭者。任昉的孩子流落海濱,吃了早頓沒有晚頓,到了冬天還穿著夏衣。往日那些聯肩挽臂受到任昉眷顧薦舉的良朋密友竟沒有一個象羊舌叔向和郈成那樣來憐憫和照顧那些可憐的遺孤! 這一凄涼慘淡的情景與他生前的場面形成鮮明的對照,從而迸激出感情的浪花,把文章的觀點用鮮明的形象語言作了表述。作者走筆至此,無比憤懣地譴責了“世路險巇”竟到了如此這般的地步,它甚至還超過“太行、孟門”的阻絕哪! 痛心疾首地表示了不再為俗物們“裂裳裹足”,而寧可獨立高山之上,樂與麋鹿同群,從人世間這個污濁的氛圍里沖決出來,保持清凈潔白的情操。最后,作者反復告誡讀者: 這個充斥“利交”的社會,那些趨利忘義的小人,確實是可恥的呀,確實是可怕的呀! 這樣,用最憤激的調子結束了全文。
《廣絕交論》是一篇駢體論文。駢文起源于秦、漢,形成于魏、晉,鼎盛于南北朝。其主要特點是運用對偶,多采取四六句式,講究音韻聲律,且常用典使事,刻意藻飾。劉峻所處的時代正是它的鼎盛期,但魚龍混雜,多數駢文內容實在空虛,僅在形式技巧上大化工夫。而優秀的駢體文應該“華實相扶,情文兼至”(《退庵論文》),本文即用大量論據論證作者的觀點,“明理引乎成辭,征義舉乎人事”(《文心雕龍》),而又不失駢文聲情并茂、富有節奏的長處。這和作者的博學、善文是分不開的。蕭統編纂《文選》的標準為“事出于沈思,義歸乎翰藻”,劉峻本文是符合這一標準的。用駢體文寫“論” ,自比繪景抒情的“賦”不易,但《廣絕交論》還是達到了“麗而不浮,典而不野”(蕭統《致湘東王書》)的寫作境界。由于內容充實,感情豐沛,讀來就大有“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的效果,從而使全文主旨具有令人信服的力量。本文一開始就仿《絕交論》的寫法,借主客對話揭示作者的論點,從形式上表明本文與《絕交論》的寫作淵源。然后,文章列舉經書教訓與歷史上傳為佳話的“素交”以與下文的“利交”進行強烈的對照。再次,作者對“利交”各種流派的思想根源和表現方式作了鞭辟入里的剖析和淋漓盡致的描繪,主要用例證法進行了論證。復次,作者又在大力概括“利交”特征、危害之后,用“朱穆昌言而示絕,有旨哉,有旨哉”的贊賞來充分回答開頭時“《絕交論》為是乎?為非乎”的客難,前后遙相呼應。最后則筆鋒再一進逼,直吊任昉生前高朋滿座,而身后舊交零落,盡剝那批忘恩負義之徒的當初的偽裝,以徹底地揭示出“素交盡,利交興”的世態和人物,強烈地反映了“廣絕交”的必要性作結。這樣,通篇條理清晰,脈絡分明,結構謹嚴,邏輯周密。
本文在寫作上另一特色是作者調動了多種修辭手法。除對偶、排比原屬構成駢文的要素,在文中俯拾皆是外,作者用了大量比喻(如“琴瑟”、“蘭茝”、“膠漆” 、“塤篪”、“魚貫鳧躍” 、“颯沓鱗萃”),借代(如“銀黃” 、“朱紫” 、“輪蓋” 、“苞苴”),夸張(如“匍匐逶迤”、“折枝舐痔”),對比(如任昉生前“彯組云臺者摩肩,趨走丹墀者疊跡”,身后則“門罕漬酒之彥”,“野絕動輪之賓” )等,使讀者如臨其境,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如睹其形。其中不少妙詞精句被《佩文韻府》及《辭源》(修訂本)引作書證。更值得一提的是第二段尾句: “有旨哉,有旨哉! ”和全文尾句“誠恥之也! 誠畏之也”這兩組疊句,凝聚著作者贊賞和警戒的激情,扣人心弦,發人深省。
然而,囿于時代和經歷的局限,作者僅能從南朝“士族”立場上來憤世嫉俗,未能注意到“庶族”即廣大民間的真摯交往,其論點就難免失之偏頗。 同樣, 對莊蹺、盜跖的評價也表明其認識上的這一缺陷。另外,受駢體文規格的制約,說理方面有時缺乏足夠的明確性,不能不給初學者帶來閱讀中的一定困難,但反過來說,倒也可能使其含有鑒賞上的相當樂趣。
上一篇:《古文·廣宋遺民錄序》鑒賞
下一篇:《古文觀止·兩漢文·司馬遷·廉頗藺相如列傳》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