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桔綠時。
這首詩系元祐五年(1090)蘇軾出知杭州時所作。詩題中的“劉景文”,字季孫,時任兩浙兵馬都監,亦居杭州。劉雖為將門之后,卻非不通文墨的赳赳武夫。他不僅博學,且亦能詩。因此,與蘇軾時相酬唱,頗為相得。蘇軾除譽之為“慷慨奇士”外,還曾擬之以“建安七子”之一的孔融。可見其推重程度。
詩雖為贈劉而作,所詠卻是初冬景物,了無一字涉及劉氏本人的道德文章。這似乎不是題中應有之義,但實際上,作者的高明之處正在于將對劉氏品格和節操的稱頌,不著痕跡地糅合在對初冬景物的描寫中。這意味著作者充分發揮了比興手法的妙用。唯其如此,才有可能化平為奇,化直為曲,收到旨蘊句中、神余言外的特殊藝術效果。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以為此詩足與韓愈的《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相頡頏: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此退之早春詩也。‘荷盡已無擎雨蓋……’此子瞻初冬詩也。二詩意思頗同而詞殊,皆曲盡其妙。”其實,若論藝術功力,二詩固是銖兩悉稱;說到情韻與理趣,蘇詩卻似略勝一籌。因為韓詩盡管風神綽然,卻止于寫景詠物;而蘇詩則將刻畫景物與稱頌人物熔于一爐。
不僅如此,這首詩的獨到之處還在于:一反傳統的作法,以如火如荼的詩筆,將蕭條冷落的初冬景物渲染得那般濃艷、那般熱烈!在中國文學史上,歷來有著“悲秋”的傳統,因為秋天“草木搖落而變衰”,那一派渾無際涯的蕭瑟景象,極易刺激人們的神經末梢,引發人們對不如意的人生、社會、時代的聯想和憂傷。而初冬時節,蕭條、冷落更甚。但在作者筆下,卻是“橙黃桔綠”,不似春光,勝似春光。這雖非故作翻案文章,對于傳統的作法卻不啻是一種有意的反動!從中顯露出的是作者曠達開朗的性格和不同凡響的胸襟。
為了凸現“橙黃桔綠”這一年中的“好景”,作者運以烘云托月的筆法,先就秋冬之際的敗荷與殘菊著筆: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荷花出污泥而不染,菊花戰霜風而不懼,因而歷來被視為高尚品格與堅貞節操的象征。但它們一擅勝場于夏日,一領風騷于秋天。如今秋去冬來,荷花自然早已凋零殆盡,連亭亭如蓋,可以遮蔽風雨的荷葉也蕩然無存;而菊花,雖然枝干仍不失勁節挺拔,儼然有傲霜之態,畢竟也已是蕊殘香減的舊日黃花。這兩句不僅寫出了自然節候的嚴酷,而且暗示:荷花與菊花的盛時已去,現在該輪到別的更耐嚴寒的景物來展示其風采了。于是,三、四兩句便在一片蕭條、冷落的環境氛圍中將黃橙綠桔牽引出場:“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桔綠時。”在作者看來,一年中最美好的風光,莫過于橙黃桔綠的初冬景象。這不能不說是別具只眼的。盡管這里“橙桔”并提,但作者的著眼點卻在桔而不在橙——在古代詩人心目中,桔樹始終是不可多得的“嘉樹”。屈原《桔頌》謂之“蘇世獨立,橫而不流”,“青黃雜糅,文章爛兮”;張九齡《感遇·江南有丹桔》謂之“經冬猶綠林”,“自有歲寒心”。因此,桔樹和松柏一樣,最足以代表人的高尚品格和堅貞的節操。詩的后兩句的立意正由此生發出來。明乎此,自不難領悟:在對“橙黃桔綠”的景象的贊美中,分明也融入了對劉景文的品格和節操的稱頌。
淺語遙情。(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五)
或以此詩與韓退之《早春呈水部張員外》詩相似,徒以“最是一年春好處”句偶近乎。其意境各有勝處,殊不相同也。(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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