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兩漢文·司馬遷·廉頗藺相如列傳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趙惠文王十六年①,廉頗為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②,拜為上卿,以勇氣聞于諸侯。藺相如者,趙人也,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③。
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④。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愿以十五城請易璧。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 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見欺; 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宦者令繆賢曰: “臣舍人藺相如可使。”王問: “何以知之?”對曰: “臣嘗有罪,竊計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 ‘君何以知燕王?’臣語曰: ‘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 “愿結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謂臣曰: ‘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幸于趙王,故燕王欲結于君。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質請罪,則幸得脫矣。’臣從其計,大王亦幸赦臣。臣竊以為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于是王召見,問藺相如曰: “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 “秦強而趙弱,不可不許。”王曰: “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 “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王曰: “誰可使者?”相如曰: “王必無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趙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趙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臺⑤見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乃前曰: “璧有瑕,請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發上沖冠,謂秦王曰: “大王欲得璧,使人發書至趙王,趙王悉召群臣議,皆曰: ‘秦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償城恐不可得。’議不欲予秦璧。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強秦之驩,不可。于是趙王乃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書于庭。何者?嚴大國之威以修敬也⑥。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⑦,禮節甚倨;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復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于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⑧,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相如度秦王特以詐,佯為予趙城,實不可得,乃謂秦王曰: “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趙王恐,不敢不獻。趙王送璧時,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九賓于廷⑨,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終不可強奪,遂許齋五日。舍相如廣成傳⑩。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⑪亡,歸璧于趙。
秦王齋五日后,乃設九賓禮于廷,引趙使者藺相如。相如至,謂秦王曰: “秦自繆公⑫以來二十馀君,未嘗有堅明約束⑬者也。臣誠恐見欺于王而負趙,故令人持璧歸,間至趙矣。且秦強而趙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趙立奉璧來;今以秦之強,而先割十五都予趙,趙豈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⑭。唯大王與群臣孰計議之!”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⑮。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 “今殺相如,終不能得璧也,而絕秦、趙之驩,不如因而厚遇之,使歸趙。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見相如,畢禮而歸之。
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大夫,使不辱于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⑯。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趙,拔石城⑰。明年,復攻趙,殺二萬人。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于西河外澠池⑱。趙王畏秦,欲毋行。廉頗、藺相如計曰: “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趙王遂行,相如從。廉頗送至境,與王訣曰: “王行,度道里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王許之,遂與秦王會澠池。秦王飲酒酣,曰: “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奏瑟!”趙王鼓瑟。秦御史前,書曰: “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前曰: “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奏盆缻⑲ 秦王,以相娛樂。”秦王怒,不許。于是相如前進缻,因跪請秦王。秦王不肯擊缻。相如曰: “五步之內,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懌,為一擊缻。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 “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缻。”秦之群臣曰: “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藺相如亦曰: “請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于趙。趙亦盛設兵以待秦,秦不敢動。
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⑳。廉頗曰: “我為趙將,有攻城野戰之大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為勞,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賤人,吾羞,不忍為之下。”宣言曰: “我見相如,必辱之!”相如聞,不肯與會。相如每朝時,常稱病,不欲與廉頗爭列。已而相如出,望見廉頗,相如引車避匿。于是舍人相與諫曰: “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今君與廉頗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且庸人尚羞之,況于將相乎!臣等不肖,請辭去。”藺相如固止之,曰: “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㉑ ?”曰: “不若也。”相如曰: “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駑,獨畏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兩虎共斗,其勢不俱生。吾所以為此者,以先國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廉頗聞之,肉袒負荊㉒,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曰: “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卒相與驩,以刎頸之交。
是歲,廉頗東攻齊,破其一軍。居二年,廉頗復伐齊幾㉓,拔之。后三年,廉頗攻魏之防陵、安陽㉔,拔之。后四年,藺相如將而攻齊,至平邑㉕ 而罷。其明年,趙奢破秦軍閼與㉖ 下。
趙奢者,趙之田部吏也。收租稅而平原君㉗ 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殺平原君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將殺奢。奢因說曰: “君于趙為貴公子。今縱君家而不奉公,則法削;法削則國弱;國弱則諸侯加兵。諸侯加兵,是無趙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貴,奉公如法,則上下平;上下平則國強;國強則趙固;而君為貴戚,豈輕于天下邪!”平原君以為賢,言之于王。王用之治國賦,國賦大平,民富而府庫實。
秦伐韓,軍于閼與。王召廉頗而問曰: “可救不?”對曰: “道遠險狹,難救。”又召樂乘㉘ 而問焉,樂乘對如廉頗言。又召問趙奢,奢對曰: “其道遠險狹,譬之猶兩鼠斗于穴中,將勇者勝。”王乃令趙奢將,救之。
兵去邯鄲三十里,而令軍中曰: “有以軍事諫者死!”秦軍軍武安㉙ 西。秦軍鼓噪勒兵㉚,武安屋瓦盡振。軍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趙奢立斬之。堅壁㉛,留二十八日不行,復益增壘。秦間來入,趙奢善食而遣之。間以報秦將,秦將大喜曰: “夫去㉜ 國三十里而軍不行,乃增壘,閼與非趙地也!”趙奢既已遣秦間,乃卷甲而趨之㉝,二日一夜至。令善射者去閼與五十里而軍。軍壘成,秦人聞之,悉甲而至。軍士許歷請以軍事諫。趙奢曰: “內之!”許歷曰: “秦人不意趙師至此,其來氣盛,將軍必厚集其陣以待之。不然,必敗。”趙奢曰: “請受令!”許歷曰: “請就質之誅!”趙奢曰: “胥后令邯鄲㉞ !”許歷復請諫,曰: “先據北山上者勝,后至者敗。”趙奢許諾,即發萬人趨之。秦兵后至,爭山,不得上;趙奢縱兵擊之,大破秦軍。秦軍解而走㉟,遂解閼與之圍而歸。
趙惠文王賜奢號為馬服君㊱,以許歷為國尉㊲。趙奢于是與廉頗、藺相如同位。
后四年,趙惠文王卒,子孝成王立。七年,秦與趙兵相距長平㊳,時趙奢已死,而藺相如病篤,趙使廉頗將攻秦。秦數敗趙軍,趙軍固壁不戰。秦數挑戰,廉頗不肯。趙王信秦之間。秦之間言曰: “秦之所惡,獨畏馬服君趙奢之子趙括為將耳。”趙王因以括為將,代廉頗。藺相如曰: “王以名使括,若膠柱而鼓瑟㊴ 耳。括徒能讀其父書傳,不知合變也。”趙王不聽,遂將之。
趙括自少時學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當。嘗與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難,然不謂善。括母問奢其故,奢曰: “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趙不將括即已,若必將之,破趙軍者必括也!”及括將行,其母上書言于王曰: “括不可使將!”王曰: “何以?”對曰: “始妾事其父,時為將。身所奉飯飲而進食者以十數,所友者以百數;大王及宗室所賞賜者盡以予軍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問家事。今括一旦為將,東向而朝,軍吏無敢仰視之者;王所賜金帛,歸藏于家,而日視便利田宅,可買者買之。王以為何如其父?父子異心,愿王勿遣!”王曰: “母置之,吾已決矣!”括母因曰: “王終遣之,即有如不稱,妾得無隨坐乎?”王許諾。
趙括既代廉頗,悉更約束,易置軍吏。秦將白起聞之,縱奇兵,佯敗走,而絕其糧道,分斷其軍為二,士卒離心。四十馀日,軍餓,趙括出銳卒自搏戰。秦軍射殺趙括。括軍敗,數十萬之眾遂降秦,秦悉阬之。趙前后所亡凡四十五萬。明年,秦兵遂圍邯鄲,歲馀,幾不得脫。賴楚、魏諸侯來救,乃得解邯鄲之圍。趙王亦以括母先言,竟不誅也。
自邯鄲圍解五年,而燕用栗腹㊵ 之謀,曰: “趙壯者盡于長平,其孤未壯。”舉兵擊趙。趙使廉頗將,擊,大破燕軍于鄗㊶,殺栗腹,遂圍燕。燕割五城請和,乃聽之。趙以尉文㊷ 封廉頗為信平君,為假相國。
廉頗之免長平歸也,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及復用為將,客又復至。廉頗曰: “客退矣!”客曰: “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居六年,趙使廉頗伐魏之繁陽㊸,拔之。
趙孝成王卒,子悼襄王立,使樂乘代廉頗。廉頗怒,攻樂乘,樂乘走。廉頗遂奔魏之大梁。其明年,趙乃以李牧為將而攻燕,拔武遂、方城㊹。
廉頗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趙以數困于秦兵,趙王思復得廉頗,廉頗亦思復用于趙。趙王使使者視廉頗尚可用否。廉頗之仇郭開多與使者金,令毀之。趙使者既見廉頗,廉頗為之一飯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趙使還報王曰: “廉將軍雖老,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矣!”趙王以為老,遂不召。
楚聞廉頗在魏,陰使人迎之。廉頗一為楚將,無功,曰: “我思用趙人!”廉頗卒死于壽春㊺。
李牧者,趙之北邊良將也。常居代雁門㊻,備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輸入莫府,為士卒費。日擊數牛饗士,習射騎,謹烽火,多間諜,厚遇戰士。為約曰: “匈奴即入盜,急入收保,有敢捕虜者,斬!”匈奴每入,烽火謹,輒入收保,不敢戰。如是數歲,亦不亡失。然匈奴以李牧為怯,雖趙邊兵亦以為吾將怯。趙王讓李牧,李牧如故。趙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將。
歲馀,匈奴每來,出戰;出戰數不利,失亡多,邊不得田畜。復請李牧。牧杜門不出,固稱疾。趙王乃復強起使將兵,牧曰: “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王許之。
李牧至,如故約。匈奴數歲無所得,終以為怯。邊士日得賞賜而不用,皆愿一戰。于是乃具選車得千三百乘,選騎得萬三千匹,百金之士㊼ 五萬人,彀者十萬人,悉勒習戰,大縱畜牧,人民滿野。匈奴小入,佯北不勝,以數千人委之。單于聞之,大率眾來入。李牧多為奇陳,張左右翼擊之,大破殺匈奴十馀萬騎。滅襜襤㊽,破東胡,降林胡,單于奔走。其后十馀歲,匈奴不敢近趙邊城。
趙悼襄王元年㊾,廉頗既亡入魏,趙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居二年,龐煖㊿ 破燕軍,殺劇辛〔51〕。后七年,秦破趙,殺將扈輒〔52〕 于武遂城,斬首十萬。趙乃以李牧為大將軍,擊秦軍于宜安〔53〕,大破秦軍,走秦將桓齮〔54〕。封李牧為武安君。居三年,秦攻番吾〔55〕,李牧擊破秦軍,南距韓、魏。
趙王遷七年〔56〕,秦使王翦攻趙,趙使李牧、司馬尚〔57〕 御之。秦多與趙王寵臣郭開金,為反間,言李牧、司馬尚欲反。趙王乃使趙蔥及齊將顏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趙使人微捕得李牧,斬之。廢司馬尚。后三月,王翦因急擊趙,大破,殺趙蔥,虜趙王遷及其將顏聚,遂滅趙。
太史公曰: 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58〕。方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勢不過誅;然士或怯懦而不敢發。相如一奮其氣,威信敵國,退而讓頗,名重太山: 其處智勇,可謂兼之矣!
〔注〕① 趙惠文王十六年: 公元前283年。② 陽晉: 齊邑,故址在今山東鄆城西。③ 宦者令: 宮中宦官的首領。舍人: 王公貴官的侍從賓客、親近左右。④ 楚和氏璧: 楚人卞和得玉璞先后獻給楚厲王、武王,琢玉的匠人都說是石頭,王以為誑,先后斷去其左右腳。文王立,卞和抱璞哭于山中,王使琢玉的匠人剖璞,得寶玉,因命為和氏璧。事見《韓非子·和氏篇》。⑤ 章臺: 秦離宮名,故址在今陜西長安縣,渭水南岸。⑥ “嚴大國”句: 敬畏大國的威嚴而表明尊敬的心情。⑦ 列觀: 一般的臺觀,不是舉行重大典禮的地方。這里指章臺。⑧ 有司: 職有專司的官吏。案圖: 依照地圖。⑨ 設九賓于廷: 當時外交上最隆重的禮儀,由儐相九人依次傳呼接引上殿。⑩ 廣成傳: 賓館名。傳,傳舍,賓館。⑪ 徑道: 小路。⑫繆公: 繆,同“穆”。穆公即秦穆公,春秋五霸之一。⑬ 堅明約束: 堅決明確地遵守信約。⑭ 鑊: 大鍋。⑮ 嘻: 這里指苦笑聲。⑯ 上大夫: 古官名,周王室及諸侯各國,卿以下有大夫,分上、中、下三等。⑰ 石城: 趙邑名,故城在今河南林縣西南。⑱ 澠池: 古城名,一作黽池,因南有黽池得名,在今河南澠池西。⑲ 盆缻: 盛酒的瓦器,秦人敲擊作為唱歌的節拍。⑳ 右: 這里指上位。㉑ “公之視”句: 你們看廉將軍比秦王怎么樣?㉒ 負荊: 背著荊條表示愿受責打,古代表示認錯服罪。㉓ 幾: 古地名,在今河北大名東南。㉔ 防陵: 古地名,在今河南安陽南。安陽: 古地名,在今河南安陽東南。㉕ 平邑: 趙邑名,在今河南南樂東北平邑村。㉖ 閼與: 戰國時韓邑,后屬趙;故城在今山西和順西北。㉗ 平原君: 趙勝,戰國四公子之一,因封于東武(今山東武城西北),故稱為平原君。㉘ 樂乘: 趙將,曾因功封為武襄君。㉙ 武安: 趙邑,故城在今河北武安。㉚ 鼓噪: 擊鼓吶喊。勒兵: 治軍。此指操練人馬。㉛ 堅壁: 堅守營壘。㉜ 去: 離開。㉝ 卷甲而趨之: 脫下鎧甲輕裝奔襲敵人。㉞ 胥后令邯鄲: 等待邯鄲隨后來的命令。胥,同“須”,等待。趙奢既贊賞許歷的進諫,又不便改變其軍令,故用緩詞,說等待日后凱旋邯鄲,由趙王發落。㉟ 解而走: 被打散逃跑。㊱ 馬服君: 以馬服山為趙奢封號。馬服山在今邯鄲西北。㊲ 國尉: 官名,職位僅次于將軍。㊳ 長平: 趙邑,在今山西高平西北。㊴ 膠柱而鼓瑟: 柱為琴瑟上支弦的小木。鼓瑟成調,先須轉柱調弦,若膠柱則不能定音,就彈不成曲調了。比喻趙括死讀兵書,不會活用。㊵ 栗腹: 時為燕相。曾鼓動燕王乘危伐趙,事見《史記·燕召公世家》。㊶ 鄗(hào 浩): 趙邑,在今河北柏鄉北。㊷ 尉文: 邑名,在趙國西北境,今地不詳。㊸ 繁陽: 魏邑,在今河南內黃東北。㊹ 武遂: 燕邑,在今河北徐水。方城: 燕邑,在今河北固安南。㊺ 壽春: 楚地,即今安徽壽縣。㊻ 代: 古國名,戰國時其地屬趙國。雁門: 趙郡名,在今山西西北一帶。㊼ 百金之士: 曾榮獲百金賞賜的勇士。㊽ 襜(dān 丹)襤: 當時少數民族所建國名,在代國的北面。㊾ 趙悼襄王元年: 公元前244年。㊿ 龐煖: 趙將,素與劇辛交好。劇辛為燕伐趙,被他所殺。〔51〕 劇辛: 趙人,后仕燕為將。〔52〕 扈輒: 趙將。〔53〕 宜安: 趙邑,在今河北藁城西南。〔54〕 桓齮(yǐ 椅): 秦將,曾殺扈輒。〔55〕 番(pān 潘)吾: 趙邑,在今河北平山南。〔56〕 趙王遷七年: 公元前229年。〔57〕 司馬尚: 趙將,時與李牧同御王翦。李牧死,被罷黜廢免。〔58〕 “知死”三句: 知道自己將死而泰然處之,必定是大勇之人。死并非難事,難的是從容地對待死。
本篇合傳與附傳兼備,以寫廉頗、藺相如為主,后面附有趙奢、趙括、李牧等人的事跡。通過這五人的傳略,反映了趙國從趙惠文王到趙王遷七十年間的興亡史,同時也反映出如何使用人才的問題;強調了君主善于舉賢授能,知人善任,國家就強盛,君主若良莠不分,忠奸不辨,國家就敗亡的主題。
全文主要寫了四個有名的故事,即“完璧歸趙”、“澠池之會”、“廉藺交歡”及“長平之戰”。文章以雙起法開篇,同時推出廉頗與藺相如,而后又單寫藺相如,將廉頗的懸念留給了讀者。寫藺相如,則先藉繆賢之口,道出其平時為人的性格,推崇其臨機處事的智謀,為下文張本。接著才開始“完璧歸趙”的故事。“完璧歸趙”一事不見于《戰國策》,司馬遷當另有所據。整段文字寫來緊湊有力,情景細膩逼真。喜怒見于色,須眉見于形,可謂理明而辭暢。短短的數語,就將緊張、危險的場面,勇敢機智的人物形象表現得淋漓盡致,不禁使人由其文而想見其人,設想其事。其中尤以持璧睨柱一段最為精彩。接下來寫秦王齋戒后相如徒手晉見,及今讀之,猶不禁讓人為之捏一把冷汗。但作者行文卻從容不迫,由相如的一席話立刻將緊張的局勢化為輕松,干戈化為玉帛,最后“畢禮而歸之”。寫來入情入理,不著痕跡;讀來令人蕩氣回腸,時覺有一段激越悠揚的樂音回蕩在心靈深處。“澠池之會”的情景則如戲,如電影。這一段文字留給讀者以廣闊的想像空間。那緊張危險、激動人心的場面,歷歷如在目前;那舌劍唇槍、互不相讓的口戰,仿佛就在耳旁。在這里,描寫的已不是宴飲的好會,而是兩國人才、智慧、勇氣的決斗,是一處沒有硝煙的戰場。作者用他那如椽巨筆生動而富于戲劇性地刻畫了藺相如靈活機智,不畏強暴,據理力爭的英雄形象。行文緊張刺激,歷歷如見。在“廉藺交歡”中,廉頗才開始正式登場。在這里,作者的寫法是兩人并重。先寫藺相如度量寬宏,先公后私的襟懷,次寫廉頗識大局,勇于改過的勇氣。在當時,廉頗以百戰功勛,國家重臣,齒德兼隆的身分,向藺相如這位后起之秀負荊請罪,可知作者突出表現的是廉頗之勇氣,用筆實勝過對藺相如之寬容的刻畫,廉頗性格中真率、憨直的一面也躍然紙上。“長平之戰”著重于成敗之由、得失之故。作者以無可辯駁的事實說明君主能否知人善任,關系到一個國家興亡。宋代洪邁說: “趙括之不宜為將,其父以為不可,母以為不可,大臣以為不可;秦王知之,相應侯知之,將白起知之,獨趙王以為可。故用之而敗。”(《容齋隨筆》卷二)長平之戰的教訓是慘痛的,但趙國君主仍不引以為戒,依然偏聽偏信,終使廉頗報國無門,客死異邦;李牧蒙受冤屈,慘遭刑戮。趙王自斷手足,自毀長城,其國不滅,難矣!
司馬遷通過這四個故事成功地塑造出幾個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首先,司馬遷善于在矛盾沖突中表現人物。他寫藺相如,主要通過完璧歸趙、澠池之會、廉藺交歡三個重要情節表現藺相如的智勇。這三個故事反映了兩種矛盾。一是秦趙之間的矛盾,一是廉藺之間的矛盾。第一個矛盾也是主要矛盾,促成了藺相如得以表現他的大智大勇,使趙國取得一個又一個勝利,他自己的地位也由一個普通門客提升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這樣,秦趙兩國之間矛盾發展的結果,又構成了將相之間矛盾的前因,隨秦趙矛盾的暫時緩和,廉藺之間的矛盾突出了。但主要矛盾的始終存在,藺相如的高瞻遠矚及廉頗的剛直敦厚使得廉藺之間的矛盾終于得以消解。司馬遷就在這兩個矛盾的展開中完成了他理想中典型的儒家將相的形象塑造。其次,司馬遷還善于在對比中顯示人物的個性。所謂個性,就是這個人區別于其他人的獨特的性格,這種區別也只有在對比中才能鮮明地表現出來。如藺相如對強秦的英勇無畏與對廉頗的謙讓退避;廉頗對藺相如的前倨與后恭;藺相如的大智大勇與秦王的色厲內荏;趙奢用兵之明與趙括紙上談兵;眾人對趙括的明察與趙王對趙括的不察……這些對比,就像畫家用了鮮明的色彩一樣,使人的感觀出現強烈的反差,作者所要表現的形象就強烈地留在讀者的腦海里了。
另外,司馬遷也是塑造典型的大師。他筆下的每一個傳記都有一個生命,他所有的素材都為之而組織。他盡可能去創造、去維護、去發揚這一生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司馬遷可謂一個出色的攝影師,他總是選取最好的鏡頭,捕捉最完美的瞬間。在同一景色里,他會為他們拍合影,但更多的是特寫。他能準確地把握作品的重心,由于這重心而構成了整個作品的完整。在這種意味上,他又是一個卓越的肖像畫家,也是一個優異的雕刻家。同時,他也像一個大音樂家一樣,在他的作品里奏著獨有的旋律。而這旋律,使他的文章有著無比的韻味。在他精心譜寫的旋律的起承轉合處,可以強烈地體會到司馬遷對結構是何等地慘淡經營而又揮灑自如,匠心獨運。在本文所寫的眾人中,廉頗為趙國宿將,而死于最后。故行文以廉頗為經,以藺相如、趙奢、趙括、李牧為緯,對這些人的記述詳備,而對廉頗反而簡略。于此最見司馬遷意匠之妙。在敘次諸人時,又以廉頗纓絡其間,前后一線相承,不致散漫。李牧最晚出,而死于廉頗之后,故司馬遷先安排李牧與廉頗事跡相關之處,再詳細敘李牧之事,中間再次點出廉頗,盡得參差之法。在這里,司馬遷為增加文字結構之美,已把廉頗作為一種重復的事項,讓他的出現就像一種旋律,又像建筑長廊中的列柱似的,構成一種連綿回環的氣勢。在文章的末尾,太史公的評又留有獨特的余韻,令人讀后掩卷深思。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司馬遷不僅構筑了結構宏大的《史記》紀傳體例,而且在結構的每一細節上他更是精雕細刻,極盡巧匠之能事。
本文的語言,無論是敘事,還是對話,都達到極高的境界。其敘事語言奇而韻。所謂奇,就是自秦文的矯健而變為疏蕩淡遠;所謂韻,就是經楚辭的洗禮,使疏蕩處不流于偏枯躁急。其對話語言極為貼切與傳神,起到敘事語言所無法替代與企及的功效。整篇文字筆酣墨飽,神完氣足,令人把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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