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與元九書
白居易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1):
自足下謫江陵(2),至于今,凡枉贈答詩僅百篇(3)。每詩來,或辱序(4),或辱書,冠于卷首,皆所以陳古今歌詩之義(5),且自敘為文因緣與年月之遠近也(6)。仆既受足下詩(7),又諭足下此意(8),常欲承答來旨,粗論歌詩大端(9),并自述為文之意,總為一書,致足下前。累歲以來(10),牽故少暇(11); 間有容隙(12),或欲為之,又自思所陳亦無出足下之見,臨紙復罷者數四(13),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14) 。今俟罪潯陽(15),除盥櫛食寢外無余事(16),因覽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舊文二十六軸(17),開卷得意(18) ,忽如會面(19)。心所蓄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萬里也(20)。既而憤悱之氣思有所泄(21),遂追就前志,勉為此書。足下幸試為仆留意一省(22)。
夫文尚矣(23),三才各有文(24): 天之文,三光首之(25); 地之文,五材首之(26); 人之文,六經首之(27)。就六經言,《詩》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28),莫始乎言,莫切乎聲(29),莫深乎義。詩者: 根情(30),苗言(31),華聲(32),實義(33)。上自圣賢,下至愚騃(34),微及豚魚(35),幽及鬼神(36),群分而氣同(37),形異而情一(38),未有聲入而不應(39),情交而不感者(40)。
圣人知其然,因其言(41),經之以六義(42); 緣其聲,緯之以五音(43)。音有韻,義有類(44)。韻協則言順(45),言順則聲易入(46) ; 類舉則情見(47),情見則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48),上下通而一氣泰(49) ,憂樂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50),垂拱而理者(51),揭此以為大柄(52),決此以為大寶也(53)。
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54),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55),則知夏政荒矣。言者無罪,聞者作戒,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
洎周衰秦興(56),采詩官廢(57),上不以詩補察時政(58),下不以歌泄導人情(59)。乃至于諂成之風動(60),救失之道缺(61)。于時六義始刓矣(62)。
國風變為騷辭(63),五言始于蘇、李(64)。蘇、李、騷人(65),皆不遇者(66),各系其志,發而為文。故“河梁”之句(67),止于傷別,澤畔之吟(68),歸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概尚存。故興離別則引雙鳧一雁為喻(69),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為比(70)。雖義類不具(71),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72)。于時六義始缺矣。
晉、宋以還,得者蓋寡(73)。以康樂之奧博(74),多溺于山水; 以淵明之高古(75),偏放于田園。江、鮑之流(76),又狹于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77),百無一二焉。于時六義浸微矣(78),陵夷矣(79)。
至于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80)。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81)。設如“北風其涼”(82),假風以刺威虐也; “雨雪霏霏” (83),因雪以愍征役也; “棠棣之華”(84),感華以諷兄弟也;“采采芣苢”(85), 美草以樂有子也: 皆興發于此而義歸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則“余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86),“離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87),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仆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于時六義盡去矣。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88),鮑防有《感興》 詩十五首(89)。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90),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余首, 至于貫穿今古, 縷格律(91), 盡工盡善, 又過于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塞蘆子》、《留花門》之章(92),“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93),亦不過三四十首。杜尚如此,況不逮杜者乎!
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94),或食輟哺,夜輟寢(95),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夫! 事有大謬者(96),又不可一二而言(97),然亦不能不粗陳于左右(98)。
仆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于書屏下,有指 “無” 字“之”字示仆者,仆雖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后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仆宿昔之緣(99),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歲,便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100),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101)。以至于口舌成瘡,手肘成胝(102),既壯而膚革不豐盈(103),未老而齒發早衰白,瞥瞥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也,動以萬數(104)。蓋以苦學力文所致,又自悲矣。
家貧多故,二十七方從鄉賦(105)。既第之后(106),雖專于科試,亦不廢詩。及授校書郎時(107),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輩,見皆謂之工,其實未窺作者之域耳(108)。自登朝來(109),年齒漸長(110),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 每讀書史,多求理道(111),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112),歌詩合為事而作。是時皇帝初即位(113),宰府有正人(114),屢降璽書(115),訪人急病(116)。仆當此日,擢在翰林(117),身是諫官(118),手請諫紙(119)。啟奏之外,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120),而難于指言者(121),輒詠歌之,欲稍稍遞進聞于上。上以廣宸聰(122),副憂勤(123); 次以酬恩獎,塞言責(124); 下以復吾平生之志(125)。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
又請為左右終言之。凡聞仆 《賀雨》詩,而眾口籍籍(126),已謂非宜矣。聞仆《哭孔戡》詩(127),眾面脈脈(128),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樂游園》寄足下詩(129),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130),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遍舉。不相與者,號為沽名,號為詆訐(131),號為訕謗(132)。茍相與者,則如牛僧儒之戒焉(133)。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有鄧魴者(134),見仆詩而喜,無何而魴死。有唐衢者(135),見仆詩而泣,未幾而衢死。其余則足下,足下又十年來困躓若此(136)。嗚呼! 豈六義四始之風(137),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聞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詩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仆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138),乃至書畫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初應進士時,中朝無緦麻之親(139),達官無半面之舊(140),策蹇步于利足之途(141),張空拳于戰文之場(142)。十年之間,三登科第(143),名入眾耳,跡升清貫(144) ,出交賢俊,入侍冕旒(145)。始得名于文章,終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146),又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147),多以仆私試賦判傳為準的(148)。其余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149),不之信也。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150),欲聘倡妓,妓大夸曰: “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云,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仆詩者,復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151),適遇主人集眾樂,娛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 《長恨歌》主耳。” 自長安抵江西(152),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153),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此誠雕蟲之技(154),不足為多(155),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雖前賢如淵、云者(156),前輩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間哉!
古人云: “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仆是何者,竊時之名已多。既竊時名,又欲竊時之富貴,使已為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迍窮(157),理固然也。況詩人多蹇(158),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迍剝至死(159)。李白、孟浩然輩不及一命(160),窮悴終身。近日孟郊六十(161),終試協律(162); 張籍五十(163),未離一太祝(164)。彼何人哉!彼何人哉! 況仆之才又不逮彼。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165),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饑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之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數月來,檢討囊帙中(166),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為卷首。自拾遺來,凡所適所感,關于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訖元和(167),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獨處,或移病閑居(168)知足保和(169),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謂之閑適詩。又有事物牽于外,情理動于內,隨感遇而形于嘆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170),自一百韻至兩韻者四百余首,謂之雜律詩。凡為十五卷,約八百首。異時相見,當盡致于執事(171)。
微之! 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172)。”仆雖不肖,常師此語。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云龍,為風鵬(173),勃然突然,陳力以出; 時之不來也,為霧豹(174),為冥鴻(175),寂兮寥兮(176),奉身而退。進退出處(177)。何往而不自得哉? 故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 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仆詩,知仆之道焉。其余雜律詩,或誘于一時一物,發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今銓次之間(178),未能刪去,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遠征古舊,如近歲韋蘇州歌行(179),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淡,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后,然后人貴之。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津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至于諷諭者,意激而言質,閑適者,思淡而詞迂(180),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
今所愛者,并世而生,獨足下耳。然千百年后,安知復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故自八九年來,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181),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182),同處則以詩相娛。知吾罪吾,率以詩也。如今年春游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艷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陂歸昭國里(183),迭吟遞唱,不絕聲者二十里余。樊、李在旁(184),無所措口(185),知我者以為詩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何則?勞心靈(186),役聲氣(187),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一詠一吟,不知老之將至。雖驂鸞鶴游蓬瀛者之適(188),無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 此吾所以與足下外形骸,脫蹤跡(189),傲軒鼎,輕人寰者(190),又以此也。
當此之時,足下興有余力,且與仆悉索還往中詩(191),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古樂府(192),李二十新歌行(193),盧、楊二秘書律詩(194),竇七、元八絕句(195),博搜精綴,編而次之,號《元白往還詩集》。眾君子得擬議于此者,莫不踴躍欣喜,以為盛事。嗟乎! 言未終而足下左轉(196),不數月而仆又繼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為之嘆息矣。
又仆嘗語足下: 凡人為文,私于自是(197),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間妍媸益又自惑(198),必待交友有公鑒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后繁簡當否得其中矣。況仆與足下,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況他人乎?今且各纂詩筆(199),粗為卷第,待與足下相見日,各出所有,終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見在何地,溘然而至(200),則如之何! 微之微之! 知我心哉!
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201),夜長無睡。引筆鋪紙,悄然燈前(202),有念則書,言無次第,勿以繁雜為倦,且以代一夕之話也。微之微之! 知我心哉! 樂天再拜。
〔注釋〕(1)微之: 元稹的字。元稹,唐代著名詩人。在兄弟中排行第九,故稱元九。(2)謫(zhe) : 降職到遠方去。江陵: 在今湖北省江陵縣。(3)枉: 屈就。表示一種謙虛的語氣。僅: 幾乎。(4)辱:屈辱自己。也是一種謙虛的語氣。(5)陳: 陳述,討論。(6)因緣:原因和關系。(7)仆: 自稱的謙詞。(8)諭: 了解。(9)大端: 大概。(10)累歲:多年。(11)牽故: 被事情牽連。暇:空閑。(12)間:偶然。容隙:空閑。(13)數四: 多次。(14)卒:到底。成就其志: 完成自己的心愿。(15)俟罪:帶罪在這里候著。潯陽:在今江西省九江市。(16)盥(guan): 洗臉。櫛(zhi): 梳頭。(17)通州:在今四川省達縣。軸:卷。(18)得意: 領會意思。(19)忽如: 恍惚好象。(20)相去: 彼此之間相隔。(21)憤悱(fei):郁悶。(22)省(xing): 察看。(23)尚:久遠。(24)三才:天、地、人。各有文: 各有各的文章。(25)三光: 日、月、星。(26)五材: 金、木、水、火、土,亦稱 “五行” 。(27)六經: 《詩》、《書》、《禮》、《樂》、《易》、《春秋》。(28)莫先乎情:沒有什么比情感更首要的。(29)切: 親切。(30)根情:以感情為根本。(31)苗言: 以語言為苗葉。(32)華聲: 以聲音為花朵。(33)實義: 以思想為果實。(34)愚騃(ai): 愚笨的人。(35)微:小。豚(tun): 小豬。(36)幽: 神秘。(37)群分而氣同: 種類不同而精神相似。(38)情一: 情感相通。(39)應: 反應。(40)情交: 接觸情感。(41)因: 依據。(42)經: 貫串。六義: 《詩經》的風、雅、頌、賦、比、興。風、雅、頌是《詩經》的分類。賦、比、興是詩的不同的表現手法。(43)緯: 組織。五音: 宮、商、角、徵(zhi)、羽。(44)義有類:六義有不同的類別。(45)韻協: 音韻協調。(46)入: 被人接受。(47)類舉: 義類分明。舉: 揭示。(48)洞: 透徹。(49)一氣:天地之氣。我國古代哲學家認為天地萬物都是由氣構成的。(50)五帝: 黃帝、顓頊、嚳、堯、舜。三皇: 燧人、伏羲、神農。(51)垂拱而理: 不費氣力而能治理天下。垂拱:垂下衣裳,拱著兩手。(52)揭: 高舉。柄:武器。(53)決: 抓住。(54) “元首明,股肱良”之歌: 相傳虞舜在位時,天下大治,他和臣子皋陶一唱一和作歌。其中三句是: “元首明哉! 股肱良哉! 庶事康哉! ” (見《書經·益稗》)元首:君主。股肱:臣子。(55)五子洛汭之歌: 夏太康荒淫失國,他的兄弟五人在洛水旁邊等候他不來,作《五子之歌》,表示心中的怨恨。汭:水流隈曲之處。(56)洎(ji): 到了。(57)采詩官: 周代搜集民間詩的官。(58)補察時政: 考察、裨補政治的得失。(59)泄導人情:表達人民的愿望。(60)諂成之風:恭維成績的風氣。(61)救失之道:糾正錯誤的方法。(62)刓(wan) :磨削平。意思是說,被削弱了。(63)騷辭:楚辭。因屈原作《離騷》故稱。(64)蘇、李:蘇武、李陵,各有五言詩數首存世。(65)騷人: 詩人。(66)不遇: 命運不濟。(67)“河梁”之句: 指代蘇、李贈答的詩。李陵贈蘇武詩第三首: “攜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68)澤畔之吟: 指代屈原所寫的作品。《楚辭·漁父》: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 (69)雙鳧一雁:托名蘇武歸國時留別李陵的詩,“雙鳧俱北飛,一雁獨南翔。” (70)香草惡鳥: 《離騷》用香草比君子,用惡鳥比小人。(71)不具: 不完備。(72)風人: 詩人。什二三: 十分之二三。(73)蓋: 一般說來。(74)康樂: 謝靈運,襲封康樂公,劉宋時著名詩人。(75)淵明: 陶潛,東晉時代的大詩人。(76)江、鮑: 江淹和鮑照。都是六朝晚期著名詩人。(77)《五噫》: 東漢梁鴻路過京城洛陽時,憤慨于統治者的奢侈生活而作。歌辭: “陟彼北芒兮,噫! 顧覽帝京兮,噫! 宮室崔嵬兮,噫! 民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78)浸(jin):漸漸。(79)陵夷: 走下坡路。(80)率: 大都。(81)顧: 但。(82) “北風其涼” : 《詩·邶風·北風》第一章的第一句。(83) “雨(yu )雪霏霏” : 《詩·小雅·采薇》最后一章的句子。全詩是描寫防守邊疆兵士生活的。(84) “棠棣之華”: 《詩·小雅·棠棣》中的句子。全詩是諷諭兄弟友愛的。棠棣:一種象李子的植物。(85) “采采芣苢(fou yi)”: 《詩·周南·芣苢》中的句子。是婦女采芣苢的時候所作的歌。芣苢:車前子。(86) “余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 :謝脁《晚登三山還望京邑》詩中的名句。(87) “離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 鮑照《玩月城西門廨中》詩中的名句。(88)陳子昂: 字伯玉,唐代現實主義詩歌的先驅者,所作《感遇詩》今存三十八首。(89)鮑防: 字子慎,唐天寶時詩人,所作《感興詩》十五首已佚。 (90)不逮: 不及。 (91)(luo)縷: 委曲詳盡而有條理。格律: 指骨格和聲韻。(92)撮: 聚集。(93)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 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詩中的名句。(94)忽忽: 失意的樣子。(95)輟(chuo): 停止。哺(bu): 吃飯。(96)事有大謬者: 事實與愿望有大相違反的。(97)一二而言: 詳細地說。(98)左右:書信中向對方的一種敬稱。(99)宿昔之緣: 前生的緣法。(100)課賦:學習做賦。(101)不遑: 沒有閑空工夫。(102)胝(zhi): 肢體上因磨擦而起的厚皮。(103)膚革: 皮膚。盈: 豐滿。(104)瞥瞥:眼花貌。如飛蠅垂珠在眸中也,動以萬數: 意思是說,害了眼病,眼睛里常有無數的黑點亂飛。(105)鄉賦: 地方選拔人才的考試。(106)第: 登進士第。(107)校書郎: 官名,在唐朝屬于秘書省,職務是校訂、掌管書籍。(108)作者之域: 指詩人的門徑。(109)登朝: 作了朝廷的官。(110)年齒: 年紀。(111)理道: 治理天下的道理。(112)合: 應該。(113)皇帝初即位: 指唐憲宗即位初期。(114)正人: 正直的官。這里指宰相杜黃裳、鄭絪等人。(115)璽(xi)書: 詔書。(116)訪人急病: 訪問人民疾苦。急:困乏、窘迫。(117)擢(zhuo): 提拔。翰林: 翰林學士。(118)諫官: 指拾遺官,白居易于元和三年拜左拾遺。(119)請諫紙:唐制,諫官每月請領一定數量的紙張。(120)裨(bi): 補益。時闕:當時政治上的缺陋。(121)指言: 明言。(122)宸(chen)聰: 皇帝的聽聞。(123)副憂勤: 幫助皇帝治理國事。(124)塞言責: 盡到諫官進言的職責。(125)復: 實現。(126)籍籍: 閑話很多。(127)孔戡: 當時一個正直不畏權勢的官員。(128)脈脈: 板起面孔不講話。(129)《樂游園》寄足下詩: 即《登樂游園望》詩。(130)《宿紫閣村》詩: 即《宿紫閣山北村》詩。(131)詆訐(di jie): 攻擊別人的缺點。這里指的是攻擊朝廷。(132)訕謗: 譏刺毀謗。(133)牛僧孺之戒: 以牛僧孺的教訓告誡我。公元808年,牛僧孺參加唐憲宗策試賢良方正直言極諫舉人(選拔人才的特種考試)時,指陳時政,言語激烈,因此得罪了權貴和宦官,他和考官都受了處分。(134)鄧魴: 白居易同時的詩人。(135)唐衢: 白居易同時的詩人。(136)困躓(zhi):受打擊,不順利。(137)四始: 《國風》第一篇《關雎》,《小雅》第一篇《鹿鳴》,《大雅》第一篇《文王》,《頌》第一篇《清廟》,合稱四始。(138)懵(meng )然: 不明白的樣子。(139)中朝無緦(si)麻之親:意思說,朝中連個最疏遠的親族也沒有。緦麻:細麻布,古代“五服”中最輕的喪服。(140)半面之舊: 見過一次的交情。(141)蹇(jian):跛腳。利足之途: 指追逐科名的道路。因為科名是要善于奔走趨附的人才能取得的。(142)戰文之場: 比賽文章的戰場。(143)三登科第:白居易于公元800年登進士第; 802年應吏部試,以書判拔萃登科;806年應“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之試,被錄取入第四等,所以稱為三登科第。(144)清貫: 接近皇帝,地位“清高”的官員。(145)冕旒(liu):皇帝的冠服,這是代指皇帝。(146)日者: 前些時候。(147)舉選人:選拔人才。(148)準的: 標準。(149)恧(nu)然: 慚愧的樣子。(150)高霞寓: 當時為振武邠寧節度使。(151)漢南: 指今湖北省襄樊市一帶漢水以南地區。(152)江西:唐朝江南西道(今江西安徽湖北等省的一部分地方)的簡稱。(153)逆旅: 旅館。(154)雕蟲之技:語出揚雄《法言·吾子》。雕:刻符; 蟲:蟲書。它們都為漢代學僮所習,比喻吟詩作賦也是少年人的玩意兒。(155)多: 推重,贊美。(156)淵、云: 王褒、揚雄。王字子淵,揚字子云。(157)迍(zhun)窮: 窮困。(158)蹇: 閑頓,不得意。(159)迍剝: 困頓和被迫害。(160)不及一命: 連最小的官都沒有作過。一命:最起碼的官。(161)孟郊: 和白居易同時的詩人。(162)試: 沒有正式任命。協律: 協律郎,替皇帝管理音樂的小官。(163)張籍: 與白居易同時的詩人。(164)太祝: 替皇帝管理祭祀事務的小官。(165)官品至第五: 五品官。唐朝制度,上州司馬是從五品。(166)帙(zhi): 書套。(167)武德:唐高祖的年號,自公元618年至626年。元和: 唐憲宗年號,自公元806年至820年。(168)移病: 因病請假。(169)保和: 保持身體健康。(170)長句: 指律詩。(171)執事: 對于對方的一種敬稱。(172)“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 語出《孟子·盡心上》,意思是說,不得意時,要保住個人的品德; 有了地位以后,應該把天下治理好。(173)云龍、風鵬: 龍乘云,鵬乘風,比喻賢者得到為國效力的時機。(174)霧豹: 藏在霧里的豹,比喻隱士。(175)冥鴻: 飛在高空的鴻雁,比喻遠走高飛避難的人。(176)寂兮寥兮: 悄悄地。(177)處: 退隱。(178)銓次: 編排。(179)韋蘇州: 韋應物,曾作蘇州刺史,比白居易時代稍早的詩人。(180)思淡而詞迂: 意趣恬淡而立論不合時宜。(181)小通:時運稍微好些。(182)索居: 孤獨各處一方。(183)皇子陂(pi): 唐代長安城南的一處名勝。昭國里: 在長安城中的東南部。(184)樊、李:樊宗憲與李景信,又一說是樊宗師與李建。他們都是白居易的朋友。(185)措口: 插嘴。(186)勞心靈:勞苦精神。(187)役聲氣: 化費氣力。(188)驂(can)鸞鶴: 就是跨鶴登仙的意思。蓬瀛: 蓬萊和瀛洲,是傳說中海上的兩座仙山。適: 快樂。(189)外形骸: 忽略肉體,指不拘形跡。(190)傲軒鼎: 輕視富貴權勢。軒鼎是貴族豪門所坐的車和所用的食器。人寰: 人世。(191)還往: 往來朋友。(192)張十八:張籍。(193)李二十: 李紳,也是與白居易同時的詩人。(194)盧、楊:盧拱、楊巨源。(195)竇七、元八: 竇鞏、元宗簡。他們和盧、楊都是元、白的朋友。(196)左轉: 降職。古人以左為不順,故稱降職為左遷或左轉。(197)私于自是: 自己總覺得是好的。(198)妍媸(chi): 美惡。(199)詩筆: 韻文和散文。(200)溘(ke)然: 忽然。指生命完結。(201)鮮(xian):少。(202)悄然:冷冷清清地。
〔鑒賞〕白居易《與元九書》,是一篇文學理論通信。它是結合歷史、現實和個人的創作經驗而寫出來的; 同時,它也是一篇發憤之作。作者是在貶謫江州之后,“憤悱之氣思有所泄,遂追就前志,勉為此書。”
元稹是白居易的好友,與白居易經常有書信和詩作往來,并“陳古今歌詩之義” 。白居易既然是給好友寫信,所以,談得很深入,有話就說,無所顧忌。因此,這封信留給人們的雖是白居易的文學理論,但實際上,卻是通過他自己的經歷,揭露當時的社會弊端。這樣理解,可能全面些。白居易講,寫這封信是“憤悱之氣思有所泄” ,這不是隨隨便便說的。他有什么憤?一是政治上不得志,被貶江州; 一是“痛詩道崩壞” ,自己“欲扶起之” ,又遇到種種阻力。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 ,表現了作者的痛心疾首。而憤悱之氣與痛詩道崩壞這兩點,又是聯系在一起的。他要發揮詩人的諷諫作用,因此得罪了權貴,被貶謫,又加深了他對“詩道崩壞”的認識。白居易在信的開頭講,“常欲承答來旨,粗論歌詩大端,并自述為文之意” 。又說他“臨紙復罷者數四” 。這些并非閑筆,說明信中的觀點,醞釀已久,不是信口而出。因為這封信是多次想寫,“臨紙復罷者數四” ,就是說早有所思考,是深思熟慮之后寫的。這樣說增加了這封信的分量。
信從遠而近,先寫遠古,次寫近世,再寫當代,然后結合自己的創作實踐和遭遇來寫。歷史與現狀結合,論說與實際結合,所以,寫得深入淺出,有骨有肉。從古寫起是因為白居易這封信的要點是“痛詩道崩壞。” 因此,他從“三才各有文”說到 “人之文,六經首之。就六經言,《詩》又首之。”這樣寫,是層層推進,把《詩經》推到 “人之文” 的首位,也就是說,作者推崇《詩經》,就是以《詩經》所體現的詩道來作為評詩的最高標準。這個最高標準的含義是什么? 為什么說《詩經》是六經之首呢?作者緊接著作了說明。他講“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 ,這是講政治,又說: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這是講 “感人心” 的具體內容,即情、言、聲、義。而詩,正是集情、言、聲、義于一身,即作者所說的“根情,苗言,華聲,實義” 。這里,又是用層層深入的寫法,以情、言、聲、義作為中介,把詩同圣人治天下聯系起來。《毛詩序》講: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這就是講的“詩言志” 。《毛詩序》又講: “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就是說: 內心受到感動,有了激情,就會用詩表現出來。《毛詩序》還講: “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 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 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這是把詩同政治的得失聯系起來。《毛詩序》對詩的作用的解釋,同白居易所闡述的觀點一致,實際上,白居易在這個問題上,是根據自己的經驗,對《毛詩序》作了進一步的闡明。說明詩同政治的聯系,同現實的聯系,這是一。其二,從《詩經》談到六義。六義就是風、雅、頌、賦、比、興。按《毛詩序》解釋:“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婉轉的勸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 “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興廢也。” “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于賦、比、興,古人也有注釋。“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 (鄭玄注《周禮·大師》)。比,比喻,“以彼物比此物也”(朱熹)。興,是起的意思,“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 (朱熹)。“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從以上解釋看,“六義” 的基本點,就是結合時政得失,進行諷刺和頌揚。白居易在信中提“六義” ,就是提倡“風雅比興” 、“美刺比興” 的詩道,就是詩要結合現實。詩要聯系政治,結合現實,信中舉了兩個實例作證明,一個是虞舜大治天下,和臣子皋陶唱和作歌,有“元首明哉! 股肱良哉! 庶事康哉”之句,說明當時政治清明,國運昌盛。另一個是夏太康無道,他的兄弟作了五首歌詞,表示心中怨恨。這五首歌,說明夏政衰敗。這兩個例子獨立設一自然段,在于證明前面所講的詩道的內容,一是贊美德政,一是批評暴政。以上幾段,可以作為信的第一個層次,樹立了一個衡量文學現象的最高準則。有了這一個層次,下面的文章才有依托。特別是這一層次的最后一句: “言者無罪,聞者作戒,言者聞者莫不兩盡其心焉。” 指出了天下太平的一個重要因素,也是歌詩干預生活的一個重要精神。而這一精神,后來逐漸被泯滅了。
第二個層次,從“洎周衰秦興” 以下至“唐興二百年”共五個自然段,依據前面提出的“六義” ,對照分析,說明詩道的逐漸崩壞。這些段落的一個特點,是先擺事實,后作結論。而每個結論,又有它的特點,就是讓人們看到發展的過程,看到漸變的過程。我們看這個層次的第一段,結論是“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于時六義始刓矣。”就是說,在周亡秦興之后,“六義” 開始被削弱。第二段,講到漢,一是說,“去《詩》未遠,梗概尚存。”二是講這時的詩“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結論是“于時六義始缺矣。”就是說,六義到漢時已經不完備了。第三段講到了六朝的晉、宋時代,指出“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焉。”結論是“于時六義浸微矣,陵夷矣。” 白居易舉出梁鴻這首典型的諷諭詩,正是說明這種詩在六朝時已是百無一二了。六義已經逐漸衰敗,走下坡路了。第四段講到梁、陳時代,其詩“不知其所諷焉” ,“于時六義盡去矣” 。第五段講唐興二百年間,列舉幾位大詩人的情況,作者十分推崇杜甫,但認為杜甫的諷諭詩“亦不過三四十首”,“況不逮杜者乎! ”從以上五段,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在寫作上是相當講究的,每一個詞,都有分寸,讓人們看到詩道崩壞的脈絡,即離《詩經》的時代越遠,六義也就越弱。所以白居易用 “始刓” 、“始缺” 、“浸微” 、“陵夷” 、“盡去” 這些詞語,表達了詩道崩壞的過程。對唐朝,雖無概括的話語,但白居易舉了杜甫的例子,就概括了一般。他極推崇杜甫,然而他說杜甫象“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樣的諷諭詩也只有三四十首,何況不如杜甫的呢! 暗示了唐朝的諷諭詩風也是衰微到了極點。總之,第二個層次主要是講詩道崩壞的情況。談詩道崩壞,也是反映社會風氣的不正。人們不敢做到“知無不言”; 即令敢言,也不能無罪。所以,諷刺詩就自然少了。
第三個層次是承接前文,著重寫自己“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食輟哺,夜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等等情況和自己在恢復詩道的努力中所遇的種種阻力。這一部分,共用了十三個自然段來復述。這十三段,又分幾層意思。頭兩段,講自己學習的經歷和從寫作實踐中悟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 這樣一個道理,并且按這個道理去做,在諫官位上,除“啟奏之外,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而難于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遞進聞于上。”這里講“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是互文,也就是說,文章、歌詩都應當為時、為事而寫。這也是“六義”的具體化和通俗的闡述。這兩段說明作者在“扶起”詩道方面所作的努力。“輟哺” “輟寢” ,就是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同時,說明這種努力所遭遇的不幸: “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這對偶句,表達了一種憤懣的心情。關鍵在“志未就” 和“言未聞”兩點上。就是說,他的計劃尚未完成,已追悔莫及,他的意見還沒有到皇帝那里,誹謗的話已經出來了。流露出痛心疾首的感情。接下去兩段,作者用分類法,以自己的典型詩作,具體說明其所以“言未聞而謗已成”的原因就是得罪權貴。作者用“眾口籍籍” ,“眾面脈脈” ,“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 ,“執政柄者扼腕矣” ,“握軍要者切齒矣” ,反映出上層社會各類人物對其諷諭詩的不滿。這些,給作者加上“沽名” 、“詆訐” 、“訕謗” 的罪名,正是前面講的“謗已成” 的注腳。白居易這封信的特點,中心明確,每一段都圍繞著“六義” 之風這一點來開展。所以,他講到自己的遭遇時,就以反問的語氣提出: “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聞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詩者不利若此之甚也。”這種反問句的力量,比正面闡述更為有力,實際上,這里又一次暗示,詩風不正,正是社會風氣不正的反映。白居易寫到他“始得名于文章,終得罪于文章” ,也是同詩道崩壞聯系在一起的。所謂“得罪于文章” ,指的是元和十年被貶江州司馬一事。那年,李師道、王承宗派人刺殺宰相武元衡,白居易上書請急捕賊,以雪國恥,為當政者所惡,貶江州司馬。本來,《詩經》所反映的時代,是鼓勵人們諷刺的,而現在,一上刺表,就獲罪于人,正說明詩道崩壞到了極點。但是,只有一個人的遭遇,尚不足以說明詩道崩壞,因此,白居易又概括地寫了陳子昂杜甫、李白、孟浩然、孟郊、張籍等人的情況,得出“詩人多蹇”的結論。這一段文字不多,但很重要,它給白居易的遭遇鋪墊了很大的背景,說明以文章獲罪者,并非個別。白居易又說: “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饑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之子矣。”表面看,是知足了,實際上,是在自我解嘲,而且,言外之意是說遭遇比我更慘的還大有人在! 這一段,說明當時敢于直言的詩人文士遭迫害的普遍性。不是孤立地講自己,而有了社會意義了。再接下去,就講他自編詩集的情況。寫這一部分,也是緊緊圍繞詩道這個中心論題的。作者把自己的詩分為四類,即諷諭詩、閑適詩、感傷詩、雜律詩。為什么說這一部分也是緊緊圍繞詩道這個中心論題呢?因為作者是用自己的詩集來體現自己的主張的,也就是從他的具體作品中,來闡明詩道這個“理”。一、在作者的四類詩中,諷諭詩被列為首位,強調了“美刺比興”; 二、作者講自己遵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古訓,說自己“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這是體現“言為心聲”的。他的諷諭詩,表現其兼濟之志; 他的閑適詩,表現其獨善之義。詩如其人。白居易講“故覽仆詩,知仆之道焉。”就是說,白居易的詩,是同“兼濟”“獨善”聯系在一起的,這就是結合時代、結合政治、結合社會來寫詩,這與六義的詩風相一致。白居易曾經講,他的詩是“為君、為臣、為事而作”,這就是他所指的“兼濟”了。他的每篇詩文,都是有所為而作,“未嘗著空文”。然而社會并不理解他,他的“意激而言質”的諷諭詩,在當時并不為人所愛。白居易慨嘆“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意思是說,對他的諷諭詩不加責備的人,當時不外兩三個人而已。極言其少得可憐。所以,作者所談的詩道崩壞,與社會風氣的敗壞是聯系著的。下面,敘述了作者與元稹的詩作往來,又敘述了編《元白往還詩集》未成而他倆都相繼被貶謫的情況。“言未終而足下左轉,不數月而仆又繼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為之嘆息矣。” 白居易為什么要寫這些?我們細一琢磨,其言語間流露著不滿。“何日成就”是一個大問號,回答的只能是“嘆息”二字。欲恢復詩道,遙遙無期。“可為之嘆息”,也是一種不得志的慨嘆,它與前面講的詩道崩壞,有著內在的聯系。
最后一段,寫“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夜長無睡。”這是寫貶謫后的凄清。確有“門庭冷落車馬稀”的嘆息。本來,景物是客觀存在的,但人們心情的好壞,對景物就有不同的感受,因而表現出哀或樂來。白居易在這一段中,改用駢文句式,增強了感情色彩。而且,又一次說明這封信不是單純談文學理論,而是在對社會現實、個人遭遇的不滿中才更深刻地認識到詩道崩壞的嚴重。所以說,它是憤悱之作。
總之,這封信中心明確,幾個部分都緊緊圍繞著 “詩道崩壞”來寫,而在寫“詩道崩壞” 中,也就帶出了對文學基本問題的看法。凡文章都要有新意,有精辟的見解,而又用精練的語言表達出來,才能久傳于世。白居易在信中提出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就具有以上特點。他講了許多別的話,人們可能記不住,然而,這兩句話則常常被引用。有了這樣精辟的句子,也是他這封信成為古代散文名篇的一個重要原因。
上一篇:《古文觀止·蘇轍·上樞密韓太尉書》鑒賞
下一篇:《古文·與友人論學書》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