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黔之驢
黔無驢,有好事者(1)船載以入(2)。至則無可用(3),放之山下。虎見之,龐然大物也(4),以為神(5),蔽(6)林間窺(7)之。稍出近之(8),愸愸然(9),莫相知(10)。
他日,驢一鳴,虎大駭,遠遁(11),以為且噬己(12)也,甚恐。然往來視之(13),覺無異能者(14); 益習(15)其聲,又近出前后,終不敢搏(16)。稍近,益狎(17),蕩倚沖冒(18)。驢不勝怒(19),蹄之(20)。虎因喜,計之曰(21):“技止此耳(22)! ”因跳踉(23)大㘎(24),斷其喉,盡其肉,乃去(25)。
噫!形之龐也類有德,聲之宏也類有能,向不出其技,虎雖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注釋〕(1)好(hao)事者: 喜歡多事的人。(2)船: 這里是用船的意思。載: 后邊省去“之” ,裝運驢的意思。以: 這里相當于 “而” ,連接“船載” 和 “入” 。(3)則: 卻。(4)龐然: 巨大的樣子。(5)以為神: 把(它)當作神。(6)蔽: 隱藏。(7)窺(kui): 偷看。(8)稍: 漸漸。(9)愸(yin)愸然: 小心謹慎的樣子。(10)莫相知: 不知道它是什么東西。(11)遁(dun): 逃走。(12)以為且噬(shi)己: 認為將咬自己。且: 將。噬: 咬。(13)然: 然而,但是。(14)覺無異能者: 覺得(驢)沒有什么特殊本領似的。者:這里相當于“……似的” 。(15)益:更加熟悉,習慣。(16)搏(bo): 撲,擊。(17)狎(xia): 態度親近而不莊重。(18)蕩倚沖冒: 形容虎對驢輕侮戲弄的樣子。蕩: 碰闖。倚: 倚靠。沖: 沖撞。冒: 冒犯。(19)不勝: 禁不住。(20)蹄: 作動詞用,踢。(21)計:盤算。(22)止:只、不過。耳:相當于“罷了”。(23)跳踉(liang):跳躍。(24)㘎(han):同闞,虎怒吼。見《詩經·大雅·常武》。(25)去: 離開。
〔鑒賞〕柳宗元一生創作了許多社會意義深刻、藝術上具有獨創性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中不僅有哲學論文和政治論文,有散文和山水游記,還有為數不少的寓言。這些寓言都是在他政治上遭受挫折,貶謫永州以后寫成的。它們短小警策,寓意深遠,語言凝練,形象生動,表現了作者杰出的諷刺才能和卓越的藝術技巧。在我國寓言文學的發展史上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黔之驢》是《三戒》中的一則。《三戒》是作者寓言作品中最有代表性的篇章,包括了《臨江之麋》、《黔之驢》和《永某氏之鼠》三則寓言。文章開頭有一段序,是說明寫作意圖的:
吾恒惡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勢以干非其類,出技以怒強,竊時以肆暴,然卒迨于禍。有客談麋、驢、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
序言說明作者是借麋鹿、驢子和老鼠的形象來警戒“世之人”的。它諷刺了當時那些仰仗權貴而得意忘形、“依勢以干非其類”的小人,那些外強中干、“出技以怒強”和自以為飽食無禍、“竊時以肆暴”的丑類。
這三篇寓言從不同角度,針對不同的對象,深刻有力地諷刺了封建統治階級的人情世態,無情揭露和鞭撻了中唐時期橫行一時的豪門貴族、宦官、藩鎮、官僚及其爪牙們,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和強烈的戰斗性。
《黔之驢》全文僅一百五十多字,短小精悍,饒富文學趣味,千百年來“黔驢之技”、“龐然大物” 已成為廣為流傳、人民群眾習用的生動成語。這篇寓言寫一只蠢笨的驢被人帶到黔地,當地老虎在摸透了它的底細、認清了它的本質以后,終于吃掉了它。寓言塑造了兩個形象:一頭身體龐大卻蠢笨虛弱的驢,一只聰敏勇猛、生氣勃勃的虎。全文分為三個部分,第一自然段為第一部分。開首就緊扣題目,讓主角驢子登場: “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這樣開頭一方面為了點題,更主要是寫驢的來歷,為故事的開展創設背景——地點和條件。如果驢本來產于黔地,老虎也早已熟識,故事就無從產生。正因為黔無驢,這只驢是“好事者船載以入”的,才發生了后來與虎的矛盾,為故事情節的推進作了準備。接著,老虎出場: “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 。這就從虎的角度,寫了驢的外形。“龐然大物” ,又高又大,形容很大很笨的樣子,虎見其十分龐大,一時為它所迷惑,產生了“以為神”的看法。然而,虎是聰敏的,它清楚自己的這種看法只是個初步的印象。與這個印象同時萌發的,是進一步窺探、了解這個“龐然大物”的愿望。因此它 “蔽林間窺之” ,并且為了了解它,漸漸跑出來跟它接近,小心謹慎地觀察,但終究還是“莫相知”。這一層意思,是說老虎一開始接觸驢,除了龐大的形體使它有個初步印象外,它對驢是沒有什么認識的。但它迫切希望了解、認識驢。因此雖然益加小心,卻仍舊是冒著危險“稍出近之” ,去接近驢,去觀察和考察它。盡管由于實踐太少,尚不了解,老虎并沒有因此罷休,這就引出了下面的文字,使故事得以展開。
寫驢的來歷,寫虎初次見到驢,這就在一個特殊的背景下引出了主要角色。并且一開始就把兩個角色放到矛盾之中,以虎來映襯驢。四十余字,把事物描繪得這么集中,情節安排得這么合乎邏輯,對兩個形象的特征也作了初步的描畫,顯示了作者杰出的文學才能。
第二部分即第二自然段是情節的發展和故事的結局。首先,交代了時間是“他日” ,說明對驢的考察已有時日。接下去,采取了交替寫驢和寫虎的手法。目的是要寫老虎通過不斷地實踐,終于認識了驢,最后才果斷地作出“技止此耳”的結論并且把它吃掉。這一部分有三層意思。一是寫驢鳴,然后寫虎聽到這種鳴聲后的反應。驢來自遠地,它的叫聲在當地是稀異的,加之鳴聲宏闊,因而“虎大駭,遠遁” ,并“以為且噬己也” 。在前面寫驢的形體后,這里又進一步寫了驢的叫聲。老虎毫無準備,驚怕是很自然的。從形大到聲宏,抓住特征進行刻畫。而虎,則從形之龐大到聲之宏大一步步地加深了對驢的感性認識。對形之龐大,虎“以為神”; 對聲之宏大,則“大駭” “遠遁” ,虎看到的只是一些表面現象,這些聯系都不過是事物的各個片面,虎的認識不過是從視覺和聽覺上所獲得的印象,這樣的認識還停留在感覺印象階段。第二層,情節繼續往前發展。虎為了摸清驢的底細,它又“往來視之” ,終 “覺無異能者” 。經過進一步的實踐,虎對驢的認識已開始由表面現象(形體龐大、聲音宏大)深入到本質(外強中干,虛弱無能)方面。不過這種認識仍缺乏足夠的實踐檢驗,還談不上知己知彼。要想做到萬無一失,就得再去實踐。這時,虎還不敢輕易作出搏擊的決定。第三層,集中寫了虎發起的新攻勢,細致入微地寫了虎的聰敏智慧和膽識,表現了它的勇猛。為了進一步摸清驢的底細,虎采取了一系列試探行動: “益狎,蕩倚沖冒。”虎更加接近驢,進一步地去挑逗它,戲弄它,恣肆地碰撞和冒犯它,終于激怒了驢。“驢不勝怒,蹄之。”這頭蠢驢在老虎多次試探后盛怒了,它使出了自己的絕招。它的絕招是什么呢? 用蹄子踢。原來不過如此! 驢貌似強大而實則虛弱的本質暴露無遺,而虎也因之得出了 “技止此耳” 的正確結論。這一層寫虎對驢的認識已從片面的印象深入到了事物的內部聯系即本質方面。虎經過多次實踐,積累了自己從感覺印象所獲得的各種材料,諸如形龐大、聲宏大以及來往觀察所獲,初步認識到 “無異能者” ,通過更進一步的試探,最后徹底摸清了驢的底細,吃掉了它。這一段僅七十多個字,卻寫出了虎認識驢的全過程。作為寓言,《黔之驢》不僅體現了作者當時同情人民的進步立場,從認識論的角度看,還反映了作者樸素的唯物主義世界觀。他寫虎對驢的認識過程寫得那么生動,那么清晰而又那么合乎邏輯。虎對驢的認識過程,是一個從觀察、考察到試探的完整的實踐過程,也是一個從現象到本質的不斷深化的認識過程。
第三部分即第三段,是作者由慨嘆而發的評論。對這則寓言的內涵進行了歸結: “噫! 形之龐也類有德,聲之宏也類有能,向不出其技,虎雖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對驢的 “形之龐” 和 “聲之宏” 作了進一步的評說。無情地嘲笑那頭外強中干、“出技以怒強”的蠢驢,點明題旨,暗示了作品的社會意義。
《黔之驢》在藝術上也很有特色。短短的文字,敘述了一個完整的故事,創造了兩個鮮明的具有典型性的形象。這非大手筆是難以做到的。“龐然大物” ,僅僅四個字就生動地畫出了驢的蠢象,成為人們喜愛的成語。寫虎,不僅刻畫其行動,神態,還著重描寫其心理活動,如“以為神” 、“以為且噬己也” 、“覺無異能者”等。作者善于體情察物,比如 “驢不勝怒,蹄之” 就寫得非常傳神,一筆就畫出了個鮮明形象。他總是抓住事物的特征,加以想象和夸張,又善于將神和形凝聚在洗練而鋒利的語言上,形成自己的特色。
柳宗元的寓言源于先秦,而先秦時代的寓言往往只是一些文章中短小的片斷,還不是一種獨立的文學樣式。他在繼承前人成就的基礎上,創造性地發展了寓言這種體裁,使之成為一種獨立、完整的文學樣式。比之前人,柳宗元的寓言有兩個特色: 一是濃郁的文學色彩。深湛的文學修養和豐富的生活經驗使他的創作獨具一格。他善于想象和夸張,更善于諷刺,創作了許多栩栩如生的文學形象。二是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和鮮明的戰斗性。作者貶謫以后植根于現實生活,深感當時社會的黑暗和腐敗,便采用短小的寓言形式,諷刺當時的時政。他的寓言都是有針對性的。《黔之驢》里所塑造的蠢驢形象,正是當時社會上那些徒有其外表實則虛弱無能的人。他們不知 “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 ,以致落得個可悲下場。中唐時期上層社會豪門貴族以及與之勾結的藩鎮、宦官中,這類人是很多的,《黔之驢》深刻地嘲諷了他們。柳宗元的寓言作品,不愧是我國古典散文藝術中的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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