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輞川圖記
劉因
是圖,唐、宋、金源(1)諸畫譜皆有,評識者謂惟李伯時(2) 山莊可以比之。蓋維平生得意畫也。癸酉(3) 之春,予得觀之。唐史暨維集(4)之所謂竹館、柳浪等皆可考,其一人與之對談,或泛舟者,疑裴迪(5)也。江山雄勝,草木潤秀,使人徘徊,撫卷而忘掩(6),浩然有結(jié)廬終焉(7)之想,而不知秦(8)之非吾土也。物之移人,觀者如是,而彼方以是自嬉者,固宜疲精極思而不知其勞也。嗚呼! 古人于藝也,適意玩情而已矣; 若畫,則非如書計(9)、樂舞之可為修己治人之資,則又所不暇而不屑為者。魏晉以來,雖或為之,然而如閻立本(10)。者,已知所以自恥矣。維以清才位通顯(11),而天下復以高人目之,彼方偃然(12)以前身畫師自居,其人品已不足道。然使其移繪一水一石一草一木之精致,而思所以文(13)其身,則亦不至于陷賊而不死,茍免(14)而不恥,其紊亂錯逆如是之甚也! 豈其自負者固止于此,而不知世有大節(jié),將處己于名臣乎? 斯亦不足議者。予特以當時朝廷之所以享盛名,而豪貴之所以虛左(15)而迎,親王之所以師友而待者,則能詩能畫、背主事賊之維輩也。如顏太師(16) 之守孤城,倡大義,忠誠蓋一世,遺烈振萬古,則不知其作何狀?其時事可知矣。后世論者喜言文章以氣為主,又喜言境因人勝。故朱子(17)謂維詩雖清雅,亦萎弱少氣骨; 程子(18) 謂綠野堂宜為后人所存,若王維莊雖取而有之,可也。嗚呼! 人之大節(jié)一虧,百事涂地(19),凡可以為百世之甘棠者,而人皆得以芻狗之。彼將以文藝高逸自名者,亦當以此自反(20)也。予以他日之經(jīng)行(21),或有可以按之以考。夫俯仰間(22),已有古今之異者,欲如韓文公(23)畫記以譜其次第之大概而未暇,姑書此于后。庶幾士大夫不以此自負,而亦不復重此,而向之所謂豪貴王公或亦有所感而知所趨向焉。三月望日(24)記。
〔注釋〕(1)金源: 本指吉林省阿城縣阿勒楚喀河發(fā)源地,是金國興起的地方,后用以稱金國。(2)評識者: 指評論者。李伯時: 宋代著名畫家李公麟。(3)癸酉: 元世祖至元十年(1273 )。(4)維集: 王維的集子。(5)裴迪: 王維的友人。(6)掩: 掩卷。(7)結(jié)廬: 蓋房子。終焉: 度過晚年。(8)秦: 今陜西。(9)玩情: 欣賞情趣。書計:書寫和計算。(10)閻立本: 唐初人,著名畫家。(11)清才: 清俊之才。通顯:官位顯達。(12)偃然: 坦然。(13)文: 這里作熏陶解。(14)茍免:茍且免禍。(15)虛左: 空出左邊的位置,表示尊敬。(16)顏太師: 顏真卿。(17)朱子: 朱熹。(18)程子: 宋理學家程頤。(19)涂地: 一敗涂地。(20)自反: 自我反省。(21)經(jīng)行: 閱歷。(22)俯仰間: 形容時間短暫。(23)韓文公: 韓愈。(24)望日: 夏歷十五日。
〔鑒賞〕王維卜筑輞川,畫過一幅《輞川山莊圖》,但王維的真跡,在唐代已不多見。至今流傳的《雪溪圖》、《江山雪霽圖》及《江干雪意圖》都系后人摹作或托名之作。劉因在“癸酉之春” (1273)看到的王維《輞川圖》,已是宋代郭忠恕的摹本了。現(xiàn)存《輞川圖》摹本皆臨郭本而來,元唐棣摹本藏日本東京,趙孟頫摹本藏英國倫敦,明郭士元摹本藏國內(nèi)。劉因的《輞川圖記》沒有采用敘述體的筆法對《輞川圖》的沿革、創(chuàng)作風格、藝術(shù)價值作記述性的描寫,而是由物及人、由事及理,通過對《輞川圖》及其作者王維的人品、節(jié)操的評述性議論來宣揚忠臣烈士的封建綱常和文人學者的修身治己的準則,同時也隱晦曲折地鞭笞了由宋降元的一般文人的軟弱氣質(zhì)。為《靜修文集》作序的李謙評其文章“理融而旨遠”,正恰切地指出了劉因文章主旨藏得深、論理辯得精的風格。文章是從王維的《輞川圖》發(fā)端的。從唐、宋、金三代畫譜曾有評識和《龍眠山莊圖》的比擬,十分概括地肯定了《輞川圖》“蓋維平生得意畫也”,而把具體的肯定依據(jù)寥提一筆,也可謂是文章開卷貴簡約、貴醒目的手法。劉因談《輞川圖》,僅把它當作文章的起筆,其作文之意卻在其人其事其理,所以承接開卷“得意”兩字的文章也僅僅落在“移人” 與“自嬉”上,并不讓文章在物——《輞川圖》——上鋪張開去。這是由物及人、引人入彀的巧妙手法。寫“移人”自然要從《輞川圖》描繪的景物入手。“所謂竹館、柳浪等皆可考,其一人與之對談,或泛舟者,疑裴迪也”,王維有詩可證《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裴迪是王維的道友,常與其浮舟往來,嘯詠終日,以玄談為樂。《輞川圖》 “江山雄勝,草木潤秀” ,雖是一幅圖畫,覽之也竟會“使人徘徊,撫卷而忘掩” ,浩渺之際頓生“結(jié)廬終焉之想,而不知秦之非吾土也”。《唐朝名畫錄》傳說,秦太虛臥病,有友高符仲攜《輞川圖》給他看,并說: “閱此可以愈疾矣。”秦太虛展玩數(shù)日,若與王維同入輞川神游,病也好了。可見,劉因?qū)憽拔镏凭茫^者如是” ,并非夸飾之辭。寫“自嬉”,這是文章由物及人的一種過渡,通過“而彼……”的轉(zhuǎn)折,很快就把筆鋒轉(zhuǎn)到王維身上來了。所謂“自嬉”,一是指王維在山莊“與裴迪游其中,賦詩相酬為樂” (《新唐書》卷二百二),陶然自娛; 二是指王維由性情所致,自賞其山莊奇景,故能“疲精極思”于清源寺壁畫《山莊圖》而“不知其勞也”。雖然語帶些許諷嘲之意味,但劉因?qū)Ξ嫷囊饩场ι角f的奇秀,還是表示了比較客觀的肯定態(tài)度。劉因并未因人廢物,有人說其文充溢道學氣,于此恐怕未必盡然。這是文章構(gòu)思中的前段: 由物及人。文章上承“自嬉”,一聲“嗚呼” ,便很順當?shù)剡^渡到人、事、理的闡發(fā)上來。劉因認為繪畫藝術(shù)不過是“適意玩情而已” ,并非如“書計、樂舞之可為修己治人之資” ,因此古人“又所不暇而不屑為者”,這就多少帶點學究氣了。但是從文章的結(jié)構(gòu)來說,這里卻是生發(fā)議論的鋪墊。劉因已曲折地表達了對于王維的畫藝也不必頂禮膜拜過甚,賞藝還須鑒人品。王維人品如何?文章推事而論,由事及理,議論雖偏激,言理卻有為而發(fā)。文章言理有三個層次,一層議一事,一層進一層接近文章主旨,語辭也一層比一層偏激,使人讀后有振髯扼腕之感嘆。第一層次批評王維的自鳴清高。劉因舉唐初名畫家閻立本“所以自恥”為張本,貶王維“偃然以前身畫師自居”的矜持心理。斷其“人品已不足道” ,這并不是很公允的,僅是從藝為小道的儒家思想出發(fā)的見識。第二層次指責王維的失節(jié)降賊。從文章的邏輯思維來說,王維的自鳴清高,不僅是“不足道”,而且更是“紊亂錯逆”之甚。文章說: “然使其移繪一水一石一草一木之精致,而思其所以文其身,則亦不至于陷賊而不死,茍免而不恥”。意思是說,如果王維只是一般畫畫水石草木的畫匠,也不必“不茹葷血”,“不衣文彩” (《舊唐書》卷一百九),不求清雅盛名,也不致陷于賊手而有失節(jié)之罪。文章語辭從這兒趨于偏激,一句“豈其自負者……”的反詰和一句“斯亦不足議者”的否定,連接在“如是之甚也”的強烈感嘆之后,語勢連貫,一發(fā)而不可收,反劉因文章“閑婉沖淡”(李謙語)的語體風格,猶有一股遒健之氣。查史實,王維陷于安祿山之手,曾服藥取痢,稱病不從。安祿山憐惜其才,特遣人拘王維于洛陽普施寺,脅迫他在偽署供職。安祿山設凝碧池宴,唐樂工悲吟,王維聞聽心有所動,寫下《凝碧詩》:“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后來,肅宗平定賊亂,也因《凝碧詩》赦宥了王維。王維降賊,史有定論,歷來文史學家并不在此大做文章,然而王維的孤傲自負跟劉因的“靜以修身”的儒家思想與“為天地立心”的程朱理學大相徑庭,因此,劉因推事及理,嚴厲地指責其失節(jié)行為。第三層次批判時人時事的頹敗。這才是劉因批評王維不在其人而在其政的有為而發(fā)。聯(lián)系元初統(tǒng)治下的遺民思想,這是很容易理解的。文章在這里進一步揭示了王維自負與失節(jié)的社會原因,《輞川圖記》的積極意義即在這里。失節(jié)的王維之所以依然能位高名顯,這與當時的朝廷、豪貴、親王的重才輕節(jié)不無關(guān)系。王維返朝后責授太子中允,又轉(zhuǎn)升尚書右丞,朝廷內(nèi)外時呼“朝廷左相筆,天下右丞詩”;“凡諸王駙馬豪右貴勢之門,無不拂席迎之”(《舊唐書》卷一百九);而寧王、薛王又“以師友而待”。劉因振振有辭,極其忿慨地指出,平原太守顏真卿在賊亂之中“守孤城,倡大義”,與敵抗衡,屢擊賊寇,“忠誠蓋一世,遺烈振萬古”的凜然之氣,比起背主事賊的王維來,又不知時人作“何狀”,其時事的頹敗,明人可知。劉因有詩: “朝綱一紊國風沉,人道方乖鬼境侵,生理本直宜細玩,箸龜千古在人心。”(《靜修文集》卷十二)劉因不忘宋金亡訓,對于時不當?shù)馈⑷诵墓造宓娘L氣極為不滿,所以借王維其人其事來指責當時的社會。我們也就不必拘泥在責求劉因的偏頗上了。當劉因再談到王維時,好比強弩之末,語辭稍為委婉,借程朱之語責其詩才“萎弱少氣骨”,裴度綠野堂后人可存,輞川山莊也可“取而有之”。談鋒緩緩,文章開始收結(jié),為求照應又回到開卷的話題上來。這是文章構(gòu)思的中段:由事及理。文章后段道出“遠旨”,水到渠成,頗合古文章法。劉因文章根柢六經(jīng),理不離程朱,教訓為人須重大節(jié),“大節(jié)一虧,百事涂地”,本來是“甘棠”,人們也會視之如“芻狗”。不僅“以文藝高逸自名者” ,應當知此“自反” ,就是豪貴王公士大夫,也不要“自負”而重蹈王維舊轍,也應當“有所感而知所趨向”。教訓所指當時,不言而喻,即李謙所謂“理融而旨遠”的深刻性。《輞川圖記》由畫引出人,由人引出事,由事引出理,在議論散文的寫法上獨具一格。在文字技巧上,使事用典簡潔明了,語勢句式靈活變通。總的說來,在劉因的文章中不失為一篇“托物寓意”的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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