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王士禛·書劍俠事
新城令崔懋【1】,以康熙戊辰往濟南。至章邱西之新店【2】。遇一婦人,可三十余,高髻如宮妝。髻上加氈笠, 錦衣弓鞋, 結(jié)束為急裝【3】, 腰劍, 騎黑衛(wèi)【4】, 極神駿。婦人神采四射, 其行甚駛【5】。試問何人, 停騎漫應(yīng)曰, 不知何許人。將往何處, 又漫應(yīng)曰, 去處去。頃刻東逝, 疾若飛隼 【6】。崔云, 惜赴郡忽忽, 未暇躡其蹤跡, 疑劍俠也。
從姪鹓因述萊陽王生言 【7】。順治初, 其縣役某, 解官銀數(shù)千兩赴濟南。以木夾函之。晚將宿逆旅【8】, 主人辭焉。且言鎮(zhèn)西北里許有尼庵, 凡有行橐者 【9】, 皆往投宿。因?qū)е?。方入旅店時, 門外有男子著紅帩頭, 狀貌甚獰。至尼庵, 入門, 有廨三間【10】, 東向, 床榻甚設(shè)。北為觀音大士殿, 殿側(cè)有小門, 扃焉【11】。叩門久之, 有老嫗出應(yīng), 告以故。嫗云:“但宿西廨, 無妨?!本弥?, 持硃封鐍山門而入【12】。役相戒勿寢, 明燈燭手弓刀以待曙。至三更, 大風驟作, 山門砉然而辟【13】, 方愕然相顧, 倏聞呼門聲甚厲。眾急持械謀拒之。廨門已啟, 視之,即紅帩頭人也。徒手握束香擲地, 眾皆仆, 比天曉始蘇, 銀已亡矣。急往市詢逆旅主人。主人曰:“此人時游市上, 無敢誰何者, 唯投尼庵客輒無恙。今當往愬耳【14】。然尼異人, 吾須自往求之?!敝羷t嫗出問故, 曰:“非為夜失官銀事耶?”曰:“然?!比氚?, 頃之尼出, 命嫗挾蒲團趺坐 【15】。逆旅主人跪白前事。尼笑曰:“此奴敢來作此狡獪【16】, 罪合死。吾當為一決。”顧嫗入, 牽一黑衛(wèi)出, 取劍背之, 跨衛(wèi)向南山徑去。其行如飛, 倏忽不見。市人觀者數(shù)百人。移時, 尼徒步手人頭驅(qū)衛(wèi)返。驢背負木夾函數(shù)千金, 殊無所苦。入門呼役曰:“來, 視汝木夾函, 官封如故乎?”驗之,良是, 擲人頭地上曰:“視此賊, 不錯殺卻否?”眾聚觀, 果紅帩頭人也。羅拜謝去。比東歸, 再往訪之,庵已空無人矣。尼高髻盛妝,衣錦綺,行纏羅襪,年十八九好女子也。市人云,尼三四年前挾嫗俱來,不知何許人。嘗有惡少夜入其室,腰斬擲垣外。自是無敢犯者。
【注釋】
【1】新城:今河北新城縣。
【2】章邱:今山東濟南附近,縣名。
【3】急裝:束縛緊峭的裝束。
【4】黑衛(wèi):衛(wèi),驢的別稱。黑色的毛驢。
【5】駛:馬行迅疾,泛指迅速。
【6】隼(sun):鳥名,鷹的一種,兇猛善飛。
【7】萊陽:今山東萊陽縣。
【8】逆旅:客店。
【9】橐 (tuo):盛物的袋子。行橐者指背負行囊趕路的人。
【10】廨:舊時官衙,此處作房屋解。
【11】扃: (jiong):關(guān)閉。
【12】鐍:箱上安鎖的環(huán)狀物,此處指鎖。
【13】砉(xu):象聲詞,皮骨相離聲,此處形容開門。
【14】愬(su):告訴、訴說。
【15】趺坐(fu):僧人盤腿而坐。
【16】狡獪:此處指詭譎的行為。
【賞析】
在人們心目中,劍俠都是來無影去無蹤,武藝高強,神通廣大,不避兇險,濟困扶危的武林須眉。本篇作者卻以其神奇的筆墨,用小說的形式為我們塑造了一位獨具特色的婀娜女俠形象。
作品以敘事見長。結(jié)構(gòu)錯落有致散而不亂,讀來興味盎然。
文章開篇,主人公一出現(xiàn)便給故事蒙上一層神秘色彩。本來旅途之中,官道坦蕩,行人雜沓,無足稱奇。可是新城縣令崔懋在往濟南至章邱西的新店附近,遇到的這位卻格外引人注意。三十多歲的女人,已屆中年。在當時的社會生活中,應(yīng)該是恪守婦道的賢妻良母。如果她是臂挎包袱,頭裹巾帕走娘家的模樣也不足為怪,但崔懋見到她時“高髻如宮妝,髫上加氈笠,錦衣弓鞋,結(jié)束為急裝”,并且腰挎寶劍“神彩四射”。這外表已經(jīng)足以引起人們的好奇了。她騎的一頭黑毛驢也“極神駿”“其行甚駛”, 如駿馬一般行走迅疾。其人不俗, 坐騎不凡, 這自然引起崔的驚疑。故事開頭就緊緊吸引住讀者。崔懋的疑惑也正是讀者亟待了解的。然而回答卻十分蹊蹺?!霸噯柡稳?”停騎不經(jīng)心地回道:“不知何許人。”又問“將往何處?”那婦人又不經(jīng)心地答:“去處去?!毖粤T, 頃刻之間“疾若飛隼”向東而去, 很快便看不見了。崔懋推測她可能是劍俠, 但因“赴郡匆匆”,未能“躡其蹤跡”而深感遺憾。婦人裝束離奇, 蹤跡詭秘, 在崔懋的旅途上驀然飄忽而來, 又“頃刻東逝”。全從崔懋的所見寫出。然而寫至此戛然而止, 留下一個大大的懸念。
作者下面卻將筆遠遠蕩開, 以倒敘手法, 通過崔懋從姪崔鹓之口, 敘述了他從萊陽王生那里聽來的一個故事。
時間追溯到順治初年。作者原原本本地講述了縣役解數(shù)千兩官銀赴濟南途中, 官銀被搶劫, 又失而復得的經(jīng)歷。在事件的發(fā)展中, 完成了其對劍俠形象的塑造。萊陽縣役所押官銀“以木夾函之”。天晚住店, 店主因其是“行橐者”竟推辭不敢留住, 引他們往鎮(zhèn)西北一里左右的尼庵去投宿。離開住戶稠密的鎮(zhèn)子, 來到荒僻寂寥的尼庵, 雖然西廨“床榻甚設(shè)”, 但北面的觀音大士殿空空蕩蕩, 殿側(cè)的小門緊閉,“叩門久之”才有一個“老嫗出應(yīng)”, 讓他們止宿西廨。若大尼庵, 僅一老嫗出應(yīng), 并謹守個人居處門戶, 先是久叩始開, 后來“持硃封鐍山門而入”, 這一切細致的環(huán)境描寫,加之“方入旅店時, 門外有男子著紅帩頭, 狀貌甚獰”的補敘, 為情節(jié)的展開創(chuàng)造了一種極其緊張的氛圍。深更古寺, 路斷人稀, 孤立無援, 使讀者為官銀的安全捏一把冷汗。果然, 三更時分“大風驟作, 山門砉然而辟”,“紅帩頭人”未帶任何兵器, 只“徒手握束香擲地”, 使“眾皆仆”。待天亮蘇醒時, 官銀已不知去向了。一群縣役“明燈燭, 手弓刀”, 竟沒有對付過一個徒手的“紅帩頭人”。縣役們從店主口中得知其乃“時游市上, 無敢誰何”的狂徒。店主說, 以往“投尼庵客輒無恙”, 今天出了這樣的事應(yīng)當告訴她。但她是“異人”,“吾須自往求之”。
至此, 作者不厭其詳?shù)赜么罅科鶖⑹隽丝h役失官銀的經(jīng)過, 從店主口中自然而然地引出尼庵主人, 這便為故事主人公的出場作了十分充分的鋪墊, 促使讀者產(chǎn)生強烈的期待。而她一出現(xiàn)便不同凡響。當聽罷“逆旅主人跪白前事”后, 大不以為然,“笑曰: 此奴敢來作此狡獪,罪合死, 吾當為一決”, 竟獨自杖劍跨上驢背,“其行如飛, 徑去南山”。不多時, 手提人頭徒步而返, 驢背上馱著官銀, 毫無勞累辛苦之色。縣役得銀“羅拜謝去”。解銀歸來, 再往尼庵拜訪,“庵已空無人矣”。
縣役解官銀的故事講完了, 又留下一個深深的懸念, 尼庵主人到底何許人?終不得知。但是, 最后敘述尼的裝束時, 卻與作品開頭崔懋所見的“急裝”女子絕相類似, 同樣是“高髫盛妝, 衣錦綺, 行纏羅襪”。這就引導讀者產(chǎn)生自然的聯(lián)想:王生所講與崔令所遇,或許是一個人。是否確定無疑呢?作者沒有交待,只說她“年十八九好女子也”。這是她順治初的年齡,據(jù)開頭“康熙戊辰”(1688)的時間推算,當是四十多歲。而崔所見者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似不相符。文章從頭至尾,造成一種撲朔迷離、似是而非的效果,使主人公如神龍一般,見其首不見其尾,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作者有意模糊主人公的身份,從而更突出強調(diào)了對劍俠精神的頌揚,使作品的主題得以深化。
如果小說寫至此便做收束,并不失為完整,但卻略顯單調(diào)乏味。作者打亂了時間順序,又講了尼來此地的一件軼事,說明其來也不凡。誘發(fā)讀者關(guān)于女劍俠身世的種種推測,給故事留下裊裊的余韻。王士禛可謂是講故事作小說的能手。
在文章結(jié)構(gòu)上,《續(xù)古文觀止》的編注者王文濡指出:“嫗曰:‘但宿西廨,無妨。’及嫗出問故,曰:‘非為夜失官銀事耶?’”似乎嫗已知之而不告訴尼?!扳挂购糸T排門而尼不之知。至尼曰:‘此奴敢來作狡獪’等語,又似預(yù)知而不夜救,直待主人跪求而始入山殺賊,炫眾人耳目。尼殆借此以顯其神技者,此中雖有大風句,并以主人為關(guān)鍵,”還是“微嫌支離欠合?!彼赋鑫恼碌牟粐乐斕?,認為這可能是“傳者之脫誤?!钡M管如此,就全文而論,仍不失為佳構(gòu)。如果從另一方面看,作為一篇劍俠故事,而非公案小說,這樣的處理倒也增強了劍俠的傳奇色彩。
除懸念的運用之外,在寫作技巧上,本篇也有其獨到之處。顧此及彼,映襯烘托,在對比中凸現(xiàn)人物形象,使作品情節(jié)生動,耐人尋味。夜宿尼庵“役相戒勿寢,明燈燭,手弓刀以待曙”,“銀已亡”時“急往市詢逆旅主人”,顯得何其驚慌失措。而尼聽罷陳述,卻笑曰:“此奴敢來作此狡獪……”又顯得何其鎮(zhèn)定自信。紅帩頭人“狀貌甚獰”“無敢誰何者”,那么兇狠狂傲。而尼“跨衛(wèi)向南山徑去”,“移時”便“徒步”而返。是多么輕松從容。在這種強烈的反差中,使尼的形象放射出炫目的光彩。
在描寫劍俠外貌時,除衣著、頭飾外,僅用了“神采四射”“十八九好女子”十個字,對其容顏五官未作具體描寫,而令讀者通過想象去補充。于是,不同的讀者心目中便會樹起各自不同的女劍俠形象。然而,又必定是作者筆下的“這一個”。作品對縣役失銀記述得十分詳盡,而將尼向紅帩頭人討銀的斗殺經(jīng)過,推到幕后,完全略掉,,只寫她“殊無所苦”神態(tài)自若地“驅(qū)衛(wèi)返”。這又給故事留出空白,讓讀者去完成。這種以虛代實,力傳其神的描繪,詳略得當?shù)募舨茫浞终{(diào)動了讀者的參預(yù)意識,與作者共同完成形象的塑造,能動地體味作者對生活的感受,從接受美學的意義上看,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是值得稱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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