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送秦中諸人引
元好問
關中(1)風土完厚(2),人質直而尚義(3),風聲習氣(4),歌謠慷慨(5),且有秦漢之舊(6)。至于山川之勝(7),游觀之富(8),天下莫與為比。故有四方之志者,多樂居焉。
予年二十許時(9),侍先人官略陽(10),以秋試留長安中八九月(11)。時紈綺氣未除(12),沉涵酒間(13),知有游觀之美而不暇也(14)。
長大來,與秦人游益多,知秦中事益熟,每聞談周、漢都邑(15),及藍田(16)鄠(17)杜(18)間風物(19),則喜色津津然動于顏間(20)。
二三君多秦人(21),與余游,道相合而意相得也(22)。常約近南山(23),尋一牛田(24),營五畝之宅(25),如舉子結夏課時(26),聚書深讀(27) ,時時釀酒為具(28),從賓客游,伸眉高談(29),脫屣世事(30),覽山川之勝概(31),考前世之遺跡,庶幾乎不負古人者。
然予以家在嵩前(32),暑途千里,不若二三君之便于歸也。清秋揚鞭,先我就道,矯首西望(33),長吁青云。今夫世俗愜意事(34),如美食大官,高貲華屋(35),皆眾人所必爭,而造物者之所甚靳(36),有不可得者。若夫閑居之樂,淡乎其無味,漠乎其無所得,蓋自放于方之外者之所貪(37),人何所爭,而造物者亦何靳耶?行矣諸君,明年春風,待我于輞川之上矣(38)。
〔注釋)(1)關中:潼關以西,今陜西省境內。(2)風土: 風俗、風光。完厚: 美好肥沃。(3)尚義: 重義氣。(4)風聲習氣:風教習俗。(5)慷慨: 意氣激昂。(6)舊:遺風。(7)山:華山,終南山。川:涇河、渭水。勝: 景色優美。(8)觀: 游覽。(9)許: 左右。(10)先人:指其繼父元格。略陽: 地名,在今甘肅省秦安縣內。(11)秋試: 指每三年一次的仲秋鄉試。(12)紈綺氣:富家子弟的習氣。(13)沉涵:沉湎。(14)不暇:沒有空閑時間。(15)周、漢都邑:周都邑,指鎬京,今陜西省西安市西南。漢都邑,指長安。(16)藍田; 今陜西省藍田縣。(17)鄠:在今西安市西南。(18)杜: 杜陵,在今陜西省咸寧縣。(19)風物:特有的地方景物。(20)津津然: 高興的樣子。顏間: 臉孔。(21)二三君: 指“秦中諸人”。(22)道相合而意相得: 志同道合。(23)南山: 終南山。(24)一牛田: 一條牛耕種的土地。(25)營五畝之宅:經營五畝的田園。(26)舉子:參加考試的文人。結夏課:在夏日結合起來溫習作文。(27)聚書:聚積一些書籍。(28)為具:整理飲食器具。(29)伸眉: 揚眉,得意。(30)脫屣:如同脫鞋一樣地擺脫。(31)勝概:美麗的景象。(32)嵩前: 嵩山之南。(33)矯首:舉頭。(34)愜意: 心滿意足。(35)高貲:錢多。華屋: 華美的居室。(36)造物者: 指上天。靳: 吝惜。(37)自放:自我放縱。方之外: 世外。(38)輞川: 今陜西省藍田縣南,唐時王維筑別墅于此。
〔鑒賞〕唐宋作者便多贈序之作,后來者如不能新辟蹊徑,則容易落入平庸。元好問的《送秦中諸人引》一脫尋常窠臼,不述臨歧慰勉,不敷陳愛語忠言,寫來轉承有致,筆墨清簡,意趣高邁,涵蓋甚深。
全文不滯不隔,轉折有致,一掃蕪冗,筆墨清簡。從起筆到“多樂居焉”為一層,總贊關中風物人情淳美。“風土完厚”四字為綱領,爆振全篇。“人質直而尚義”四句,承“風”字即風俗、人情而來; “至于山川之勝”三句,承“土”字即風光而說,一節之中總起分承細密而文字又極儉省。從“予年二十許時”至“知有游觀之美而不暇也” 為二層,蕩出一筆,表示對昔日雖在秦中而不能領略其美的失悔,包含著對早年習氣浮華、生活奢侈的自責,對身在壯美中而失之交臂,如今相距千里而欲訪難能的懊惱之意。從“長大來”到“則喜色津津然動于顏間”為三層,隔節承首層之意,流露對關中美好風物的企羨。“周、漢都邑”遙合“秦漢之舊” ,“藍田鄠杜”上接“山川之勝”,橫云遮山,若斷若續,而情緒則從開頭的贊美而轉變為羨慕,深進一層。“二三君多秦人”至“庶幾乎不負古人者”為四層,是歸隱秦中的一個細致設想,一個美好愿望。這一層鋪寫遠景,語緩情弛而出語清俊。“然予以家在嵩前”至“長吁青云”為第五層,為不能與諸子同行而早往秦中發一長嘆。以下至文末為第六層。先發議論,后定會期,充滿了與官場決絕之情,對秦中不勝向往之意。全文就是這樣以“關中風土完厚” 為綱,以情緒變動為線索,將贊、悔、慕、愿、盼之情,寫得曲折有致。筆筆寫秦中,筆筆寫自我,卻又筆筆寫送友,不滯不隔,自然酣暢,達到了“不窘于題,而要不失其題” (王若虛《滹南詩話》)的圓熟境地。
邁往絕塵,意趣高古。文章落筆于秦中之美,心與諸友同歸,在贊美秦中風物的閑淡筆墨中,深藏著對世情邪正的憎愛,對官場利祿之徒的鄙棄,對田園清悠生活的追求。首先是崇高古樸:關中“人質直而尚義,風聲習氣,歌謠慷慨,且有秦漢之舊”,作者看重這人性質樸,好義重情,具有古道熱腸。他在《論詩三十首》中說; “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 “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 “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這里的真淳,雖是元好問對詩美的追求,實亦是他取人情品性的標準。秦中風氣習俗以至藝術特色都是慷慨激昂、天然質樸、古道照人的,這為作者所傾心。其次是厭惡世俗紛爭。這集中表現在最后一層次的議論之中。這一層對比兩種快樂,極貶“美食大官,高貲華屋”者流,指出“世俗愜意事” ,樂趣少而爭者多,不屑污穢其間。而作者向往的則是山林清境。第四層對歸隱秦中作了細致設想: 與二三同道結廬終南山下,或躬耕,或聚讀,或飲酒,或遨游; “伸眉高談,脫屣世事,覽山川之勝概,考前世之遺跡”,這一境界,不僅是對“山云吞吐翠微中,淡綠深青一萬重”的自然風光的喜愛,更多的是含著陶潛式的心理,即對險惡世情的厭惡,對混濁官場的鄙薄,對誤落塵網的深悔。“庶幾乎不負古人者”,仿佛伸手拉起了陶潛王維。他向往山林向往秦中,但須先去嵩山探家,因而羨諸子“清秋揚鞭,先我就道,矯首西望,長吁青云”,如見愀然之情,如見長嘆之狀。末一層議論了閑居之樂后,以“行矣諸君,明年春風,待我于輞川之上矣”作結,一種擺脫仕宦羈絆的決絕之情,一種投入藍田溪山,終老秦中的心愿,一往情深。元好問論詩反蕪冗主省凈: “斗靡夸多費覽觀,陸文猶恨冗于潘”,上引“清秋揚鞭”等文字,以及通篇述風物,繪設想,言感觸,均井然有序而轉折多姿,語清簡而情濃釅,深可揣摩。
一方面筆墨清簡可喜,一方面卻又隱微含幽,襞襀甚深。全篇向往秦中贊美秦中乃行文之外表,厭惡仕途人心世道方為內容骨干。有的注本謂此篇作于金朝崩潰之時的1233年,細味文境,難成的論。文中既無“高原水出山河改,戰地風來草木腥” (元好問《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五首其二》)的世亂流離之狀; 亦無“白骨縱橫似亂麻,幾年桑梓變龍沙” (元好問《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二首》)的屈原憔悴之情。象他《鷓鴣天》詞云: “三杯漸覺紛華遠,一斗都澆磊塊平。……離騷讀殺渾無味,好個詩家阮步兵。”才是寓悵悒于豪酣的亂離之音。按其《杜詩學引》云: “乙酉(1225)之夏,自京師還,閑居嵩山”與本文“家在嵩前,暑途千里”略合,此文或即作于是年。此時上距金宣宗時(1215)棄燕都南下已十年,而下距金亡(1234)亦約十年,正是蒙古強盛,金政權日漸不支,失地喪師,兵連不解之時。因而文章對秦中風物的贊美、企羨、祈愿、吁嘆、盼望中,正深蘊著對風衰世亂的慨嘆,對美食大官仍舊醉生夢死的刺諷,對高貲華屋的淡漠,對漢唐古風的追懷,對清寂生活的求取,寄托遙深,涵蓋甚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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